店員將餐點送來了,我起身示意她回座。
看她一臉震驚又難以接受的模樣,我先行回座,坐下拿起熱咖啡喝了一口。
鞠之晴慢慢走來,坐下後看來欲言又止。似乎擔心會問到冒犯我的問題。
避免她困擾,我主動開始說道:「小時候我流浪過很多地方,餓了就偷東西吃,累了就睡在巷子。有次被抓到,被狠狠打了一頓丟到路邊。醒來時已經被人帶到醫院。」
「流浪是指……」
我不太想談論這部分,於是忽視這問題繼續說下去。
「傷勢恢復後,教會長老墨爾托將我帶到麥德明城的家庭教會,讓我在那邊生活。班策爾的父母每個禮拜會來教會唸詩經和做義工,我和他就是在那時認識。雖然他只大我一歲,但他是很稱職的哥哥。」
「他很照顧你嗎?」
我認為自己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他常帶我到處冒險。每次他父母在教會唸詩經時,我們就會一起溜去附近森林探險,常常搞得滿身傷。我們年紀相仿,加上彼此眼睛都有視詩能力,那時無話不談,覺得對方是自己獨一無二的搭擋。那時只要在彼此身邊,就覺得自己所向無敵,什麼都辦得到。」
鞠之晴露出感傷的笑容,認真盯著我的眼睛。
「你說過你的視詩能力是目前協會中最高級的,那副會長的呢?」
我拿起咖啡附贈的小餅乾放進嘴裡。
「只比我低一階。」
「差別在哪裡呢?」
我故意壓低脖子盯著她鎖骨附近。
「我可以透視。」
她露出像鴿子被打中的表情,雙手猶豫要不要護住胸前,呈現一個奇怪的彎曲姿勢。
「開玩笑的。目前已知的現象種類和詩,我都能看到。以虹線當標準來說,我能看到所有顏色。班策爾可以看到兩色,姚凱唯一色。但光是能看到虹線已經比大部分人優秀了。」
鞠之晴露出擔憂的表情。
「但你看到這麼多東西,應該很辛苦吧。眼睛不會不舒服嗎?」
我又喝了一口熱咖啡。確實味道不錯。
「有的時候會。醫生說如果不要太頻繁去看詩,我能保全視力到四十歲。」
鞠之晴大驚失色。
「那你在現象學系工作,又參予這個觀察計劃……」
我笑了笑,盡量讓氣氛不要太沉重。
「這是擁有這雙眼睛的責任。」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潛進了冰冷又深不見底的回憶,胸口的空氣漸漸結凍。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我和班策爾成為朋友後,週末有時會去他家過夜。他們家雖然已經是第二代移民,但仍受到鄰居排擠。他唯一的好朋友是名叫作翁士笛的男孩,他是個內向卻愛笑的男孩,我很喜歡他。槍擊案發生的那天,正好是士笛第一次來教會玩。」
鞠之晴睜大眼睛。
我握著溫熱的咖啡杯,彷彿能因此穩定自己的聲音。
「他來的那個禮拜前,我注意到教會的人身上有『蛙點』的詩象。那是一種有危險徵兆的詩,但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不僅對自己的視詩能力不夠了解,也根本不感興趣,以為只是類似虹線的普通東西。因此沒跟人提起這件事。」
鞠之晴眼前的熱奶茶到現在一口都沒喝,只是抿緊了嘴唇。
我交握兩手,不安的活動手指。明明吸了氣,卻感覺肺部被掏空。盯著咖啡黑色的液體表面,就像盯著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一般。我沉默了一下,才鼓起勇氣說道:「兩名槍手堵住了唯一的出入口,在大家唸詩時闖進教堂掃射,所以多數人都是背後中彈。我們靠前方休息室門口比較近,混亂之中,班策爾的父母在將我們推進休息室,但他們和士迪卻沒能進來。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爭先恐後的人群關在門外,發出絕望的叫喊。」
鞠之晴擔心的看著我。
我拿起熱咖啡,但手似乎在顫抖,我趕緊放下。
「那之後外頭又斷斷續續持續槍響,四周漸漸聽不到哀號聲。正當槍聲止息很久,大家猜想槍手已經走遠或被制伏,門把突然被開了幾槍。一名槍手闖進來,朝擠成一團的人群開槍。站在我們面前的人像一顆顆洩氣的皮球倒下,我們嚇得站不起來,裝死趴在人群上,動都不敢動。」
鞠之晴說不出話來。
我吃力的繼續說道:「那名槍手這時開始解開褲子,想侵犯倒在地面的女子屍體。但那名女子其實還活著,快被侵犯時,她忍不住哭出聲求饒,但被殘忍的一槍打穿頭部。槍手在那之後就離開了。」
我感到眼眶發熱,於是再度握著咖啡杯,藉此穩定自己發抖的聲音
「抱歉,這似乎不是個很好的吃飯話題。」
「不,請你繼續告訴我。」
她的眼神認真。不知為何,她的眼睛有些淚眼汪汪。
我這次好好握住了咖啡杯,慢慢喝了一口熱美式。
「剩下的就和妳讀過的報導一樣。教堂裡總共47人,有42人死亡,現場的教會工作人員全部被行刑式槍殺。兩名槍手一名在逃亡中被擊斃,一名被包圍後自殺。兩位槍手是兄弟,哥哥馬真信是香霍北湖區解詩所的資深義工,弟弟馬真楊是超市員工。」
「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
「警方在他們家查到大量關於生態法西斯主義【註4】的作品和資料。從哥哥的日記得知,他對外來移民造成香霍當地現象紊亂而形成詩的狀況感到擔憂。認為家庭教會是移民聚集地,也是滋生詩的溫床。為了斬草除根,他和有相同理念的弟弟策劃了一個月,進行這場的襲擊。」
「但是,這怎麼會造成你和副會長不和?」
「解詩協會介入了這件事。雖然嚴格來說不關協會的事,但他們還是對倖存者支付一筆人道慰問金,也收留了當時還是未成年的我和班策爾。在得知並測試過我們的視詩能力後,我們被送進特殊機構訓練。也是在那個時候他知道我看得見蛙點。他很氣我看得到為什麼不說,如果我當時對詩更有警覺,說不定就能避免那場災難。從那時開始我們的關係就變得如履薄冰。」
我的胸口陣陣發悶,身體不自覺的開始發抖。
鞠之晴抿了嘴唇,聲音乾澀的說:「這不是你的錯。」
我感謝的對她笑了笑。
「這件事之後我這才體認到自己的眼睛有無法忽視的使命,才決定認真學習解詩。之後我們參與一些刑事和政治的偵查行動,但我適應不了那裡的作風,跟他說想要離開。他原本就對我明明有能力防範事件卻任其發生這點耿耿於懷,現在又說要離開,他暴跳如雷。」
「但是,如果是這樣,副會長沒有同樣想法嗎?為什麼不願意跟你一起離開?」
我靠到椅背上。
「他覺得我有最頂級的視詩能力,又身在技術和資源都一流的協會裡,離開無疑是浪費天賦和先前的栽培,也是對收留我們的會長忘恩負義。我們的關係從那時起正式破裂。」
「這麼說,他對不是協會的解詩人才會那麼針對?」
「是啊,有一半原因可以說是我造成的吧。」
我抱起一隻經過的長毛黑貓放到膝上,結果被牠身上的靜電啪一聲電到,害我抖了一下。
鞠之晴總算拿起了馬克杯。
「那另一半呢?」
「競爭意識。他是個好強的人。」
我切下就從剛才就放著的起士蛋糕,一口放進嘴裡。
熱咖啡和起士蛋糕的滋味非常搭,比我想得還要好吃。但回想起這些事不免還是讓我失去胃口,我只吃一口又停止。
「離開協會之後,我去投靠麥德明城其中一位家庭教會成員。城裡剩餘成員整理了在原址破損的資料,再次組建了家庭教會,管理重要古籍。家庭教會也不再有公開的集會場所,幫助居民的方式也改以各自成員的名義低調進行。我後來跟著教會剩餘的成員學習解詩,班策爾則待在協會。
他擅長權謀和指揮調度,晉升得很快。我們曾經幾次在解詩所的支援請求中碰面,但他都沒什麼好臉色,老是咄咄逼人。應該說,他對不是協會的『野雞』解詩人都是那副德性。」
「會不會,副會長其實想跟你和好呢?只是他不擅長表達。」鞠之晴說。
我露出苦笑。
「我不覺得。」
「那助教你自己呢?你不想和以前的朋友和好嗎?」
我拿起咖啡,慢慢喝了一口,想起表演活動上聚光燈落下的畫面。
如果那真的是他策畫的意外,我沒有把握能夠給出肯定的回答。
我搔著黑貓的下巴,發現牠的貓鬚是少見的黑色,如同那條未解的虹線一般。
「如果他還是以前的他的話吧。」
4. 生態法西斯主義:是一種理論上的政治模式,在這種模式下,極權主義政府要求個人為「有機整體」犧牲自己的利益,並依靠軍國主義、擴張主義和可能的種族主義來保衛土地。環境歷史學家邁克爾·E·齊默曼將「生態法西斯主義」定義為「一個極權主義政府,要求個人犧牲自己的利益來維護土地的福祉和榮耀,這被理解為『輝煌的生命之網』,或『包括人及其國家在內的自然有機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