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華盛頓特區的喬治城,稀鬆平凡的日常,寧靜祥和的氛圍,邪惡卻在不經意間悄悄襲來,佔據了善良女孩的身軀,狂妄地嘲弄上帝與祂的信徒。心力交瘁的女演員、喪失信仰的年輕神父、與惡魔勢不兩立的驅魔人、堅持不懈追求真相的警探,這群素不相識的人們,就此產生交集…
知名導演William Friedkin於今年8/7與世長辭。綜觀他的執導生涯,一般認為其事業高峰落於1970年代,但他確實善於執導類型片,直到逝世前仍舊創作不懈(今年尚有新作產出)。況且,光是《霹靂神探》(The French Connection)、《大法師》(The Exorcist)這兩部名作,足以讓他名留青史了。
和許多人一樣,我對William Friedkin的印象,來自於大名鼎鼎的恐怖片《大法師》。這部50年前、影響流行文化深遠的巨作,至今依然在各大影史排行榜上,占有一席之地。蜘蛛爬行、口吐穢物、惡魔駭人的面孔、360度轉頭、狂撒的血漿…光想就令人不寒而慄!
《大法師》當年票房、口碑俱佳,後續也衍生其他續集。而系列最新續作《大法師:信徒》(The Exorcist: Believer)於10/6正式在台上映,更請來第一集的女主角Ellen Burstyn回歸。於是,即使已對劇情倒背如流,我仍在夜深人靜時,將房門深鎖,稍稍沉澱身心後,回首這部經典之作。
初見《大法師》,是在懵懂的孩童時期。那年正逢未刪減的《大法師》「完整版」重映,家人興致勃勃地租了影碟,年幼的我也慕名朝聖。成長期間,我不算是家教甚嚴的孩子,父母很放心讓我一同觀看這部「兒童不宜」的電影,只是不斷提醒,太害怕就不要勉強看下去,而我無畏地全程看完(當然中途看到血腥片段有閉起眼睛)。過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在半夜中獨處,需要家人陪同才能抹滅片中陰森鬼魅留下的陰影。
隨著時光流逝,我有了一定閱歷,看過更多不同類型的影視作品。在新冠肺炎爆發的2020年,為了因應停擺的電影產業,許多片商紛紛安排電影重映,《大法師》也是其中之一,我便趁此機會,重新審視這部作品。在看過許多大尺度的影劇後,《大法師》的驚悚程度已是小巫見大巫,不足以畏懼。但經典在於能讓人反覆重溫仍不厭倦,詭譎的氛圍還是令我頭皮發麻、驚嚇的timing總是抓得恰到好處(360度轉頭還是好可怕)、Regan的妝容依舊可怖(至少我大半夜不會想去搜尋劇照)…
更別提充滿記憶點的配樂,出色的光影運用,以及精湛的演員演出。Ellen Burstyn情感豐沛,將愛女心切又悲慟無助的母親,詮釋得淋漓盡致;Max von Sydow穩重肅穆,自帶強大氣場;在導演獨具慧眼下,不顧多位知名影星急於爭取,選擇將關鍵的Karras神父一角,交予首次演出電影、憂鬱深沉的Jason Miller;Lee J. Cobb擯棄以往舞台劇式的情感張揚,交出了敦厚樸實的演出;當然不要忘記飾演靈魂人物Regan的Linda Blair、以及幕後配音的Mercedes McCambridge…
不過在靈異與驚悚的表象下,探討的仍是亙古不變的人性,對未知的恐慌、個體之渺小的無力感、對現實的迷惘…無論是否熟悉宗教議題,或是本身是否為恐怖片的客群,《大法師》依然能讓多數人產生共鳴。與其說是「恐怖片」,不如說是有著恐怖片外皮的「劇情片」更恰當些。隨著電影工業日新月異,有許多技術更成熟的電影問世,《大法師》卻經歷時間考驗,成功在影史上留下璀璨的一筆。
女主角Chris是演藝事業頗具成就的演員,有位年僅12歲的寶貝女兒Regan。儘管Chris因工作因素,經常舉家四處遷徙,也正與分居的丈夫鬧不愉快,幸好Regan相當乖巧懂事,完全沒有名人之女的驕縱。
好景不常,活潑甜美的Regan有天性格劇變,變得精神恍惚、好動、情緒暴躁,她會無故謾罵、甚至殘忍地毆打母親。最懾人的一幕,不是Regan周遭不可思議的超自然現象,而是她拿起尖銳的十字架,瘋狂地戳刺自己的下體。尖銳物(十字架)、刺痛與鮮血,帶有強烈性暗示的褻瀆,狠狠折磨著Chris,銀幕外的觀眾同樣飽受摧殘。
至親骨肉變得自己全然不認識,Chris感到痛苦萬分,焦急地尋求任何醫學上的協助,最後在無計可施下,只能從宗教祈求解方。過後劇情揭露,Regan並非純粹青春期的焦慮,是真的被惡魔附身了。然而,我忍不住思索,當原本溫順聽話的女孩,逐漸變得叛逆、言行舉止帶有性挑逗時,對一名母親而言,這樣的孩子,或許與被「邪靈」附體沒兩樣吧!
或許,《大法師》道盡了天底下所有母親的恐懼。妳的女兒終有一天會脫離掌控,轉變為成熟、有性意識的女人,離妳遠去。
在故事開場,Chris即與丈夫分居,因此在Regan的生活中,「父親」的角色是空缺的。雖然Regan對父母的分居默然接受,可成人世界的閒雜耳語及爭執,稚嫩的女孩全看在眼裡。
一般認為,父親是家庭中最具權力的象徵,在Regan漸漸入魔後,Chris對女兒「失常」的舉止束手無策,當「母親」溫柔的管教無效時,只能從醫學中找尋解藥。無論是專攻內科或是精神科的醫師都好,這些人皆是學術上的「權威」,絕對有辦法治療不受控的女兒。
Regan的異常,除了劇情提及的「惡魔附身」,也可視為青春期女孩的躁動。所以,Regan再怎麼喪失心智、攻擊性強,只有導演Burke Dennings慘遭襲擊而喪命,因為Burke不僅是Chris的工作夥伴及友人,同時更是她的曖昧對象。換言之,這名男子是未來極可能成為Regan「父親」的男人。正逢青春期的女孩,不甘被壓迫及控制,任何權力凌駕於她之上的人,勢必得剷除。
當所有的科學權威無法讓女兒導回正軌,Chris莫可奈何之下,只得求助於最古老的權威象徵 - 宗教(天父)。如同高傲的晨星之子拒絕臣服,選擇走向天父的對立面,與惡魔共享一個軀體的Regan自然反抗不已。威嚴的Merrin神父固然經驗老到,卻已是風中殘燭;Karras神父信仰本就不堅定,根本不足以畏懼。在驅魔儀式上,Regan數次掙脫束縛,在兩位神父面前展現不尋常的力量,她的身軀漂浮在上空,床上扭動的身軀與惡魔詭異的形象重疊。這是對權威者的藐視及示威,「父親」也好,「天父」也罷,無人能使她屈服。
Regan被附身期間,尚有一絲理智時,曾茫然地詢問母親,自己究竟怎麼了。驅魔事件後,Regan恢復「正常」,絲毫不記得曾經發生的一切,只是比起過往的天真單純,變得稍加穩重。結局中,邪靈最終銷聲匿跡,青春期的叛逆女孩,終須停止毫無來由的反抗,學習在自我意識及社會規範中找尋平衡。
故事的另一名要角,是Karras。大眾既定印象的神父,大多慈悲和善、莊嚴虔誠,片中的其他神父,例如Dyer和Merrin都符合這樣的形象。然而Karras卻不同,擁有高等學歷及精神科醫師資格,外表精壯結實,渾身散發出陰鬱憂愁的氣息,看起來更像是與你我無異的社會人士(Chris初見Karras時,也沒有認出對方的身分是神父)。
Karras的痛苦,在於明明身為醫師,卻在母親重病時,無法隨時陪伴在側,只能任由母親孤獨等死。擁有學識與地位又如何?摯愛的親人仍舊逃離不了鬼門關。信賴的天父,沒有在最需要時予以指引,Karras徹底崩潰了,他自此對信仰產生懷疑。神父給予精神指引,醫師替病患治療疾病,Karras皆是佼佼者,可再也不適任每一項職位。畢竟,當醫師自己深陷「疾病」時,要他如何去幫助其他病人?
Kinderman:「Karras神父?」
Karras:「我們見過嗎?」
Kinderman:「沒有,但他們說我一眼就能認出你,還說你看起來像個拳擊手。」
醫師、菁英、拳擊手,就是看起來不像神父。Kinderman警探形容Karras像個「拳擊手」,非常精確地體現這名神父的特質,這是一名處於困獸之鬥的男人,在競技場上,竭盡全力與看不見的心魔對抗。Karras的遭遇令觀眾憐惜,並與之產生共鳴,他是聖潔的上帝使者,卻得如同凡人般,面臨七情六慾伴隨而來的苦楚。
Karras一度喪失信仰,電影尾聲,邪靈更趁虛而入,侵占了Karras的肉身。但神父的意志戰勝了心靈的脆弱,他掌握身體的自主權,以身殉道。與惡魔抗衡的拳擊手,以自我犧牲的壯舉,贏得最終的勝利,也擊敗了自己的心魔。
本片上映的1970年代,動盪的社會氛圍,崇尚反叛的文化風氣,宗教力量與傳統價值日漸消逝。既渴求科學的新知,亦不能拋棄對信仰的執念,《大法師》側寫了當代人們徬徨矛盾的心態。
電影終究是樂觀的,結局邪不勝正,惡魔勢力終被壓制,眾人迷惘的靈魂獲得救贖。Dyer神父和Kinderman警探結為好友,這是一段美好友誼的開端,注重精神的宗教信仰,與強調理性的科學邏輯,兩者得以共存。
只是《大法師》的新舊價值思辨,在50年後的今年持續上演著,我們至今依然對片中描繪的、那無以名狀的「未知」感到恐懼。Chris無法阻止女兒長大成人,Karras無法讓逝去的母親起死回生,Merrin堅貞的信仰無法抗衡肉體的衰亡。縱使如何家財萬貫、學識深厚、位高權重,面對生命自然歷程必定邁向的「未知」,我們無能為力。
◎後記:
《大法師》最初院線版時長為122分鐘,數年後則有132分鐘的導演加長版問世。在此推薦內容更完整的導演加長版,知名的「蜘蛛爬行」場景只有這個版本能看到。
☆註記:
內文劇照取自於IMDb及The Movie Databa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