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拾整理舊物,驚見三大冊《辭海》(1979年版,如未有特別指明,內文《辭海》皆指1979年版本)仍在!本以為在多次遷徙期間已經丟掉,原來密封紙箱多年,未再翻閱。
只是亂世中,存留三冊共6公斤重的舊《辭海》何用?
尋常百姓家,購置一套三冊《辭海》,當然不會是少年人的心願,是老爸的主意;同時,我懷疑有某位世伯在背後教唆。那個年代的高小/初中學生,都知道查字典詞典是甚麼一回事,但查閱三大冊《辭海》,卻是另一種體驗。互聯網以致維基百科面世之前,三冊《辭海》是我初步資料搜集的助手……等一等,這套《辭海》不是善類好東西,是「毒物」,我竟然曾經倚靠它認識世界?
《辭海》上架之際,雖然文化大革命已成過去,但貫穿《辭海》的內文,還是沿襲文革那一套紅得很的意識形態詞彙。被它熏陶多年,竟然沒有「毒」入膏肓,上天對我不薄矣。
早於二戰前後,《辭海》(1936年版及1947年版)已經面世,擁有簡陋的「維基」模樣,羅列各式條目詞彙,每個條目詞彙下有資料解說,例如「香港」,當時附上的解釋是:
”地名,在廣東省寶安縣南海中,值珠江口之東,北與九龍半島隔海相對,長約十八公里,闊約三公里以至八公里。港水甚深,能容鉅艦,號稱世界良港。其地本屬我國,清道光二十一年中英鴉片戰爭,為英所佔,明年南京條約成,割讓與英。英人銳意經營,遂成其國遠東海軍之根據地;又因係無稅口岸,故商務極盛。” (134頁,《辭海》1947年版)
《辭海》1947年版的序言中,形容《辭海》是「中國大辭典」這類大塊頭面世之前的一點前驅工作。對比今天實體或網絡百科全書,內容當然簡短淺白,然而在未有電腦網絡,甚至連紙本書籍也希罕的年代,這類「詞典以上/百科未滿」的大塊頭,確實能引導學子於眾妙之門外一窺究竟,感受一下知識的體積及重量。
到1979年出版的《辭海》,內容大幅擴充,分上中下三冊,收納詞彙共127,186條,比之於舊版本,文史哲、自然與社會科學條目更多,更包羅萬有。當然,更包羅萬有不等於無所不包,例如「北伐」(國民政府於1926至1928年間,與北洋軍閥的內戰)一詞,1947年版及1979年版都沒有收納。即使擴展成「國民政府北伐」等字眼,仍舊付之闕如,令人費解。當然,筆者沒有窮盡所有可能性,例如「民國北伐」等等,也許能成功搜索。距離1979年不遠的反右運動,在《辭海》中也無影無蹤,連幾位邪惡大右派(例如章伯鈞、儲安平)的名字也幾乎缺席,只見「羅隆基」(下冊,3851頁)條目中,簡短指出他”與章伯鈞結成政治聯盟,反對中國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制度”。
透過版本比較,或者能一窺時代輪廓,觀察在洪流中,我們曾經如何行正路或走歪途。
翻閱1947年版《辭海》,對下列詞彙作如是解:
民國紀元前一年(清宣統三年),歲次辛亥,革命軍起義於武昌,世稱辛亥革命……川民罷課罷課市,形勢更為激烈,革命黨人遂利用時機,決定在武昌起義……孫中山先生至南京,創建中華民國,組織臨時政府,清廷知大勢已去,亦遂宣告遜位,故中華民國之創成,實由此役奠其始基也。
(Marxism)馬克思所主張之社會主義學說,一稱馬克思派社會主義,又名科學的社會主義,以唯物史觀、剩餘價值說、階級鬥爭及無產階級革命為其理論之中樞。今日之正統派社會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共產主義(列寧主義)皆其發展也。(Marxism)馬克思所主張之社會主義學說,一稱馬克思派社會主義,又名科學的社會主義,以唯物史觀、剩餘價值說、階級鬥爭及無產階級革命為其理論之中樞。今日之正統派社會主義、社會民主主義、共產主義(列寧主義)皆其發展也。
對比《辭海》,分別甚為明顯:
1911年(宣統三年,辛亥年)10月10日爆發的中國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革命……1912年1月1日在南京成立中華民國臨時政府……這次革命是經過資產階級和農民、工人及城市小資產階級的同盟而取得了勝利。但由於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妥協性,沒有給農民以真正利益,沒有充分發動廣大人民群眾,在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的壓力下,1912年4月孫中山被迫解職,代表地主買辦階級利益的袁世凱竊據了政權,革命遂告失敗。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政府和中國兩千年封建君主專制,使民主共和國的觀念從此深入人心,但它沒有也不可能完成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的偉大任務。
馬克思主義和列寧主義的統稱。馬克思主義……是無產階級及其政黨的十分嚴整而徹底的世界觀……是無產階級根本利益的科學表現。列寧主義是帝國主義和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的馬克思主義……列寧堅決地同第二國際的機會主義作了鬥爭,從各個方面捍衛並大大發展了馬克思主義……
1947年版《辭海》條目,多描述,少批判,盡力表現得價值中立,較少刻意的意識形態展示,後來的《辭海》就肆無忌憚地彰顯紅色價值觀。套用宗教詞彙,《辭海》條目洋溢「宣道宏法」的熱忱,編輯們總是鑽空子高舉馬列世界觀。背後因由,當然可粗糙地歸咎於文革遺毒未除,但我們切忌滿足於簡單易明的答案。其實《辭海》裡面仍然有很多人文科學詞彙,語氣並不那麼「紅」,是個別的漏網之魚、編輯的網開一面、中央未定性不便多言,還是反映當時整體社會氛圍正蘊釀變化?把這些(還有那些)舊材料留下來,好好保全,慢慢疏理,或許有水落石出一天。
可是,以筆者一人之力,要保存三冊《辭海》不受水火蟲霉折損,已經覺得有點吃力,若果擴展至保存香港文化血脈,這遠景有多沉重?
留不留幾本舊辭書,如何牽扯到保存香港文化血脈?保存故紙堆、舊器物為甚麼如此重要?因為「香港文化」雖有機會步入花果飄零,但「它」還未是拉丁文那種已死文物。「它」是仍然生長、有生命力的活物。其生命表徵,是對「舊有香港素材」的重整脈絡、適度詮釋、並與「新常態香港」爭奪話語權!令「香港文化」在原有土地;或海外香港人群體中,繼續有論述、出新猷。
很抽象嗎?舉一個例子,如何透過故紙堆,重現「解放後」廣州的變化。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