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中國化/本色化是何許事?一個很艱難的宗教課題,冷僻、小眾趣味,卻又影響深遠;必然「悶蛋趕客」,卻又不可不察。
5月底,管浩鳴牧師(香港聖公會前教省秘書長)提及上述課題(1),媒體多刊載「國家祈禱日放置國旗、愛國愛教」等噪音響亮的標題。準確一點,他也曾表述”……所謂「中國化」重點在於「本色化」,避免太多「洋教」色彩……可從學術研究方面着手,例如研究將基督教教義與儒家文化相結合,將信仰與中國文化融會貫通……”。他似乎更在意「中式裝潢」,例如”……本港基督教在1950年代有過「本色化」做法,舉例指沙田道風山耶穌像就有孔子的形象,位於九龍城的聖公會聖三一堂亦採用中式建築,但這種「本色化」做法其後淡了下來,沒有繼續……香港教會可再研究如何將基督教「本色化」……”。
綜觀其言,香港教會未夠長進,要再落力做點成績出來。筆者聞言,頗納悶。自從天主教/基督教來華以後,學者賢達輩出,雖未至於成績斐然,但一直為融會貫通中國文化殫精竭力,難道管牧師「不太知道」?何以空談「再研究」?誠然,這種學術研究工夫有一定門檻,專精於此的學者賢達寥寥可數,聲量細,自然比不上懸掛國旗那般火速曝光、熱鬧討喜。
筆者對懸掛甚麼興趣缺缺,但即使談教堂建築,背後的美學判斷、符號運用、建築理論、神學義理呢?把教堂建造得如一座寺廟,是那一門子的本色化?神職人員穿上橫店影視城租回來的「華服」主持聖禮,稱得上是優秀的本色化行動嗎?要認真談外表裝潢,不能避開抽象艱澀的宗教比較、耶儒釋道對話、本色化神學等等。
沸沸騰騰之際,邢福增教授於明報撰文:《基督教的中國化與本色化》(2),深入淺出加以剖析,令我們得其門而入。故此,筆者斗膽附和,想撰寫幾句教堂裝潢以外的本色化題目。先撰「古代篇」,談一談歷史,若果短期內俄羅斯還沒有動用核武,希望可續寫「當代篇」,看當代的本色化嘗試。
翻譯經典 文以載「道」
隨軍司鐸 : ……處子竟然宣稱,真福聖人……都跟她講法蘭西話……
宗教裁判官 : 你準覺得,他們該講拉丁文才對吧?
辜詗 : 不是,他覺得聖人該說英格蘭話。
隨軍司鐸 : 那當然,大人。
《聖女貞德》(蕭伯納/翻譯:連若安)
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名劇《聖女貞德》,台詞刁鑽辛辣,既揶揄基督教會,亦觸類旁通,洞悉宗哲義理。我們當然會嘲笑這位英格蘭隨軍司鐸(John de Stogumber, chaplain to the Cardinal of Winchester)自負愚昧,為甚麼聖人必定滿口英腔,不諳法語拉丁?為要令貞德入罪,司鐸可算搜索枯腸。但只有這位司鐸如此愚昧嗎?還是人人皆受鄉談母語所障所蔽,無人可輕易踰越?推而廣之,自身社群的背景脈絡(歷史、文化、習俗、神話、家族等等),都會令信眾在詮釋宗教義理過程中,出現障礙、固步自封、甚至扭曲。
怎麼辦?為了跨越最基本的語言障礙,各大教門都投入人力物力翻譯宗教經典。玄奘三藏法師由太宗到高宗年間,漢譯大量梵文佛典;公元前/主前3世紀到前2世紀期間,希伯來聖經的希臘文譯本《七十士譯本》(Septuagint)面世;宗教改革發軔,馬丁路德把聖經翻譯成德文(Lutherbibel);清末民初,西教士與華人信徒合作翻譯聖經《官話和合本》……前人種種努力,令原有的語文隔閡,最終孕育出由母語呈現的文本,大大推動宗教義理的廣傳,誠如王家輝牧師(中華基督教會香港區會總幹事)所言:”……不論是「本色化」、「本土化」還是「處境化」,這些基本上是從宣教的角度出發,是意圖解決如何讓「基督教」立足在中國的土地上……”。多年積累下來,令信眾能親炙經典,減少二手誤傳;當然,由翻譯導致的偏差,又是另一個艱難課題了。
回到起初的話題:如何減少「洋教色彩」?懸掛國旗,背後可以是敷衍交差,乞求權貴認可,換個短暫苟安。翻譯典籍卻是一項付出長期代價;並且有持久實效的「本色化」行動,存心要立足中國土地及融入中國文化。苟安與立足,可是雲泥之別。
但本色化不僅有翻譯,由轉述義理一刻已經開始,明顯例子,是聖經約翰福音首句:太初有道。
「太初有道……」 聖經‧約翰福音 1:1 (新漢語譯本)
人子耶穌這個嶄新課題,如何在當時的希羅文化中宣揚植根?那不是翻譯問題,是怎樣透過現存熟悉的詞彙概念(當時為希臘文)表述,兼顧用字精準,避開歧義。
約翰福音作者採用/借用希臘文「Logos/λόγος/邏各斯」描述耶穌:耶穌就是Logos。希臘人視Logos是說話,是理性,是維持宇宙秩序背後的準則。另一方面,活在希羅文化中的猶太人,早已把Logos與舊約聖經中的永恆「智慧/工師」(聖經‧箴言8章)連結起來。一言(Logos)以蔽之,希臘人與猶太人都會接收到其豐富用意與指涉。當然,約翰福音作者不單借Logos一用,更進一步擴充其意義,其中一點:Logos成了肉身,住在人間,這是Logos本來沒有的意涵。
初代基督徒透過這種本色化行動,既宣揚,亦立足,並抗辯,只是……與我何干?近代中國信徒參考這段歷史,用中文及中國哲學詞彙「講耶穌」、詮釋基督教思想,可行嗎?
道生萬物 無名之始
借用起初「減少洋教色彩」這個話題發揮一下。五四時代,曾經(短暫?)出現一個習慣:為某些外來詞彙,冠以怪異音譯。比較知名的,有德莫克拉西(Democracy)、英特爾納雄納爾(Internationale,法文音譯,《國際歌》歌詞);冷僻一點的,有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印曼桀乃欣(imagination)等等,極具「洋文色彩」,格格不入之餘,有點兒拒人於千里、孤芳自賞的感覺。要親切地向中國人講耶穌,要花點心思,選用熟悉的詞彙,以表溝通的誠意,免得太布爾喬亞(Burgensis)。
時維1813年,英國宣教士馬士曼(Marshman)如此翻譯約翰福音:
「原始維言,神同言,言即神也……」 約翰福音 1:1 (馬士曼文理譯本 Marshman’s Version)
直譯Logos為「言」,簡單直接,在當時條件限制之下,「暫時足夠」。後來的天主教譯本亦採納這個方向:
「在起初已有聖言……」 若望福音 1:1 (天主教思高譯本)
到了20世紀初,另一組信徒承接翻譯重任,出現今天《和合本》中的「太初有『道』」,沿用至今,影響所及,由1970年出版的《呂振中譯本》,到2010年出版的《新漢語譯本(新約)》,都採用這個翻譯。
採用「道」一字合適嗎?坊間深入討論甚多(3),粗略述之,「道」連結於古典作品《老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老子》第四十二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 《老子》第一章
天地之始,創生萬物,雖然不完全對等於希臘文的Logos,仍饒有深意,可借來一用,進一步擴充意義。這種做法並不罕見,新教聖經譯本中「上帝」一詞,也是從古籍中借用: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有罪無罪,予曷敢有越厥志?」 《尚書》周書‧泰誓上
「上帝」一詞是否用得恰當,如前述,是另一個課題。
聖經翻譯與信仰本色化當然不是如此粗淺簡單,上述回顧恐怕連冰山一角也談不上,例如遣詞用字背後的論述、不同翻譯的取捨原則、譯本在教內教外遇上甚麼批評等等,這些涉及融會中國文化的考量,筆者都沒有能耐觸及。
故此,當我看見坊間有些討論基督教中國化/本色化的場合,學術味那麼少,指指點點卻如此多,我滿腹疑團,亦難以釋懷。
上述例子動輒千百年前,當代還有類似的本色化嘗試嗎?還是留待「當代篇」再談。
(也許……待續)
註:
(1) 《指「基督教中國化」即「本色化」 管浩鳴:免太多洋教色彩 倡教會10‧1辦「國家祈禱日」》 (明報,29/5/2023)
(2) 《基督教的中國化與本色化》 (明報,8/6/2023)
(3) 《天道聖經註釋 約翰福音(卷上)》 (鍾志邦) (天道書樓,2003) ,書中緒論(陸):〈《老子》的「道」和聖經的「道」〉(p66-88)就是這一類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