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出,鳥鳴止,靜山寺中,人聲已靜多時。三陣叩門聲,幽幽迴盪在中庭,又接著三聲;一個搓著手臂,睡眼惺忪的小沙彌才應了門,立於前的是一位身材高瘦,身著青衣,頷上蓄著一搓短鬍,頭戴斗笠的年輕男子。男子衣冠整齊,肩上挑著個扁擔,兩個籃中各鋪著塊灰色的絲綢,卻似乎是空的。
小沙彌揉著眼睛,打個哈欠,含糊地問道:「這位施主,此時來到敝寺,有何事嗎?」
「小師父,在下於山中迷了路,恰巧經過貴寺,不知貴寺可否借住一宿?」
小沙彌聽是個借宿客,將男子引入客廂,向師兄報告幾聲,就又縮回溫暖的被窩;他已半腳踏入夢鄉,如雷的撞擊聲,在寺院中炸開。驚醒的眾僧,聚集至聲源的客廂,跟在最後的是咳著嗽,駝著背的住持;一群僧人位繞著一個蹲在地上,手中拿著鍋子,滿臉尷尬的男子。小沙彌仔細一看,認出是剛剛來借宿的青衣男子。
那青衣男子在呆滯了一段時間後,連忙起身向眾人賠不是:「抱歉了,各位師父,在下只是想燙一些菜果腹,想不到沒拿穩鍋子。」
住持站出來,向他道:「放心吧施主,敝寺不會因為這點小事下逐客令的,咳咳,您放心用餐吧。」語畢,行禮,轉身離去,其餘弟子也緊隨。
小沙彌邊走,邊向師兄嘀咕:「他最好別偷我們菜園的菜,那可是我們辛苦種的啊。」
師兄隨便應付他:「那麼擔心,去盯著他不就好了。」
小沙彌如恍然大悟:「是呀,去看著好他不就好了!」說完便掉頭回到了客廂。
師兄看著小沙彌的背影,唸著:「真呆啊,難不成牠以後都要監視著客人。」注視了幾秒,打個哈欠,回房了。
* * *
正當師兄鼾聲如雷,小沙彌已回到客廂外,鍋已架好,男子正著搧火,一根木勺架在鍋上,鍋旁有碗筷,與一個被裝滿的籃子,裏頭全是他沒見過,相貌奇異的蔬果,小沙彌看得直發愣。男子抬眼,望見不遠處的小沙彌,笑吟吟地邀請:「小師父,要一同享用嗎?這菜是我師弟種的。」
小沙彌本沒見過這等奇特的蔬果,經男子這一邀請,禁不住好奇心,在男子身旁坐下,瞧男子將蔬果投入滾水中,未加任何調味,已然盛出一碗熱騰騰的蔬菜,坐在小沙彌身旁,將碗遞給小沙彌。看著眼前冒煙的碗,碗內陌生的食物,小沙彌嚥了嚥口水,接下碗筷,將一塊鮮紅的菜送進嘴。
怎知,這雖是水煮,味道卻富有層次,由平淡入香鹹,又由香鹹帶出了美鮮,這鮮忽又化成甘甜,舌上倏忽即逝,最後又趨於平淡。
小沙彌沒嚐過這麼變化多端的味道,平常的齋飯,最多就是灑把鹽。他連忙再塞了幾口,滿嘴菜的問:「施主,你到底加了什麼,怎麼能這麼好吃!」
「什麼也沒加!就是白水燙的。」
小沙彌卻也顧不得男子的回答,又繼續扒菜,三兩下碗就見底了。他撐著肚子向男子道:「太好吃啦,施主,我以後吃不到怎麼辦。」
「只要您用心嚐,樣樣都是奇珍異饌。」
「別跟我講這麼多道理了,」小沙彌揮了揮手,「師父每天講的還不夠多嗎?」
小沙彌就這樣,闔著眼,回味著方才的菜,過了片刻,男子起身,拍拍褲管上的塵土:「小師父,時間不早了,您也該休息了,免得到時候挨您師父罵。」
小沙彌再看了眼鍋內,發現裡頭剩餘的菜已被男子吃完,才失望地站起,正打算向男子道別,卻聞一聲撕破靜夜的哭喊:「鵬鵬啊!」一個尖銳的女聲。
小沙彌嚇得跳起:「那是誰?」
「小梅啊!」這回是個如雷低沉的男音。
「不好了。」男子皺起眉。
「施主,這是什麼啊?」
「這是什麼,我想,問您們主持最清楚了。」
正殿內,燭火通明,全寺上下皆聚於此。主持坐於前方,主位之上,其餘僧侶、和尚皆列座於下,而小沙彌與其同輩,則坐在這群長輩前,個個悄悄地交頭接耳,躁動不安。男子則靜靜立在主持身邊。
小沙彌心急了,起立,向住持問:「師父,剛剛那個到底是什麼啊?這位施主說您最清楚。」
「唉,老衲確實在清楚不過,敝寺因有佛祖加持,本得以避此禍,可現在已可聽見此物的嚎聲,想必敝寺的防護應稱不了多久了,唉……。不過,施主您,今日來到敝寺,想必也知道此魔物的來歷吧。」
「確實,在下是知道此魔物來歷,不過也是仰賴在下師弟裴雲愜,他的算命功夫,今日才得以趕上。」
「在下本想趁著夜深人靜,自行將魔物解決,結果還是打擾到了各位,在下著實有愧。」說著便向眾人行了個禮。
小沙彌從這兩人的對話,聽不出個所以然,心中一悶,又起身:「所以這個是魔物?它怎麼會在這?」
「好,好,靜樂你別急,師父這就說了。」
「十年前,山腳下有一個小鎮...」
* * *
「我這就去降魔了。」男子向門前的眾僧拜別,「此趟是凶多吉少,若我於晨不得歸來,還請諸位師父趕緊離開此地。」
「感謝道長的相救,」住持深深一拜,「這份恩情,老僧有朝一日必定報還。」
「這就不必了,住持。您已做的夠多了。」男子提起扁擔,戴上斗笠,轉身,步入了無盡的竹林。
小沙彌看著男子的背影,問:「師兄,他不會有事吧?」
師兄也望著男子的背影,拍了拍小沙彌的頭:「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們就靜靜地等吧。」
男子,此時早已隱身於夜色之中。
* * *
羊腸步道滿是荒草,枯竹葉在腳底細語,卻不聞蟋蟀的嘈切。向前尋路,陣陣冷風不時輕刺雙頰,搖晃著竹葉呢喃;約莫兩柱香的時間,來到了一處空地,長竹皆已斷裂,橫躺四方,地上豎立著參差的根基,腳邊還有隻輾地奄奄一息的蟋蟀。少了竹葉的遮擋,月光如瀑布傾瀉而下,在凝滯的白中四處張望,不見魔物蹤跡,男子將扁擔輕置,腳步小心地四處推移,嘴中喃喃自語:「見此慘況,想必魔物才在這發狂,不知又向何方...」
眼角餘光一瞄,注意到竹林,暗影中,彷彿人影晃動。男子手扶上斗笠簷,靜待對方有所舉動,不料,人影這時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暴露在玉白的月光下,男子看清了,一位佝僂的老太太,花白的髮,在月光下更是潔亮。
見此老婦,男子踉蹌的倒退幾步:「杜婆婆!」
「杜婆婆,您怎麼會在這?」男子邊問,邊緩緩地向後倒。
「珪源,來,乖,這不是你最喜歡的?」杜婆婆手上拿著一個紙包的豆糕,向他遞了過去。
男子搖著頭,抽著嘴角,道:「不用了,杜婆婆,謝謝您的好意。」
「不用客氣,拿去吧。」說著,杜婆婆逐漸向男子靠近。
「真的不用了,杜婆婆。」
此時,原本和藹的老太太,頓時面露凶光,五官也開始揪在一起:「斗膽小子,敢拒絕我!」
男子自斗笠拔下根竹絲,隨手一揮即有十尺長,散發著青色的光芒;此時,卻又忽聞身後有腳步聲,回頭一看,一群人已然包圍著男子。
「小珪,你和武老闆最近還好嗎?自從你們上次去了京城後,就沒再看到你們了。最近店裡進了個稀貨,讓他帶去那賣,絕對可以賣到好價錢。」一名眼角長著皺紋,隱約看得到頭上細細白絲中年男子。
「吳伯伯。」
「珪源,有沒有好好讀書啊?」一個聲音沙啞的老者問道。
「李先生。」
「要不要來碗麵啊?」一對青年夫婦。
「王叔叔、王太太。」
這群人,雖然語氣平和,甚至是友善,眼神卻個個如狩獵的惡狼。男子目光,這時飄移到了,這排人中間的一名白衣女子。
「娘!」
女子未回話,只是瞇眼微笑,向男子伸出雙臂,做示擁抱,慢慢地朝男子走去。眼看包圍的這群人就要撲上來了,男子縱身一躍,向後翻,落到圓圈之外。
見此,就連白衣女子也收起笑意,咧嘴露出兩排尖牙。男子揮舞長鞭,長鞭如蛇一般懸於空中;再一揮,這條青蛇瞬間成了巨蟒,巨蟒衝向那群「人」,一圈又一圈地盤旋在他們身邊。此時突然一縮,將其如木柴似的纏起;但那群人卻開始冒出黑霧,淹沒自己,淹沒巨蟒,侵蝕著鞭子;直到霧氣散去,男子才發現鞭子早就斷了,而立於自己眼前的,是一個散著黑氣,一副一副的臉孔融於其上,的龐然巨球。
男子向後退,撞到了一個東西,回頭一看:「小沙彌!」
小沙彌被男子發現,心中頓時冒出千萬種辯解,卻又頓時啞口。雖是如此,卻也沒聽到男子有半句責備之語。
只見男子將小沙彌一把撈起,向竹林深處跑去。
將小沙彌夾在臂彎下的男子,邊跑邊問:「小沙彌,您怎麼在這呢?不是說過要在寺廟等候。」
小沙彌嘀咕著:「我擔心你的狀況嘛…」
「就算這樣,您也不能隨便出來,要是有什麼萬一,今晚就不只一人出狀況了。」
「但,這是因為...因為...我想見…」
「嗯?」
「想見......施主!右邊!」
小沙彌的驚呼未息,男子已向上一越,腳尖輕點竹葉,達五丈竹稍,隨即抓住身邊的竹子,往下一看。方才黑球的奇襲未成,惱怒使其黑氣愈發漫溢,見竹端上的男子與小沙彌,一陣怒吼衝飛上天。男子腳一蹬,飛越竹林頂,嘴中一叫:「扁擔!」只聞一陣清脆鈴聲,被男子置於空地的扁擔,如箭刺穿竹林,射向空中的二人。
男子一把抓住擔竿,扁擔繼續飛快向前衝,懸在空中的兩人回頭一看,黑球仍緊追不捨。男子於是一咬牙:「你先去籃子裡坐坐。」便將小沙彌掄進其中一個籃子,半句「籃子裝不下我啊。」還掛在嘴邊,小沙彌已在籃中,籃子大小剛好,而扁擔也只是沉了一下,別無大礙。男子見小沙彌無恙,就伸手到另一個籃中,從灰布下抽除一拔長劍,躍身立於擔竿上,面對著直衝而來的黑球,一個個猙獰的面孔,悲憤哀戚已轉為兇殘盛怒,在震耳欲聾的嘶吼聲中,男子雙手舉劍,微弱的青光與劍氣從劍身冒出,縈繞在男子身旁,護著男子。
男子看著黑球,心一橫,縱身而躍,劍劈入了黑球中,卻未能將其一分為二,男子使盡力氣向下壓,將劍更深埋其中;黑球也使勁想向上騰,試圖用黑氣纏繞男子,幸有劍氣才得以倖免;但這換得的,卻是兩者的墜落。男子在空中,與那些面孔互瞪著,臉孔依然哀叫不已,蒼白的肌膚,有男,有女,有老,有年輕。不變是其中的怨。
男子與黑球雙雙墜地,塵土飛揚,小沙彌坐在籃內,在塵土中尋找男子的身影,忽見單膝跪在地上,青劍砍入土中的男子。與數個數不盡的小黑球,圍繞在他身邊。
小沙彌叫了聲:「施主!你還好嗎?」
男子無暇顧及小沙彌,環視四周的黑球,個個黏著一張臉;五官扭曲,叫聲淒厲,迎面向他滾去。被包圍的男子,面對著這些分離的臉孔,卻遲疑了。每個臉面清晰可見,少了方才聚集產生的黑氣,臉上任何的肌肉抽動,眉宇間的變化,盡收眼底。
這些熟面孔,存於那少年時的記憶;在已腦海中泛黃的畫面,勾勒出的臉龐,線條卻依然分明。隔壁家的杜婆婆,在爹古董店裡工作的吳伯伯,在私塾教書的李先生,路口賣麵的王叔叔、王太太,娘。以及,那些,十年前,一同在賊寇刀口底下,含冤而死的孤魂。
小沙彌見男子被包圍,心急著想下去幫他,他用力打著扁擔:「笨扁擔,快放我下去!」
但無論他在怎麼用力,空中的扁擔都不為所動,依舊是穩穩地漂浮在那。於是,小沙彌就只能呆呆地坐在籃裡,看著地面上,持劍的男子。小沙彌方才見過,男子奮力揮劍砍魔物的樣貌,但這時男子反而遲遲不動,非得魔物已近在眼前,幾乎將自己吞噬時,才動手。
小沙彌開始擔心著:「糟了!他該不會是受傷了吧,完了!完了!」
小沙彌於是決定,自己非得去幫男子不可,環顧了一下四周,心中一橫,就往身邊最近的一根竹子跳去;少了小沙彌的重量的扁擔,連忙往他的方向飛去,可小沙彌已將竹竿抱得緊緊的,扁擔也只能在一旁空飄。
小沙彌開始緩緩向下滑,他不敢睜眼,直到他覺得在地表附近時,才稍微向外瞄。小沙彌離地只剩兩尺不到的距離,扁擔依然飄在他旁邊;可以隱約從竹林縫隙中,看到男子的身影,於是小沙彌奮身一躍,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趕緊站起,朝男子跑去,身後跟著扁擔,口中喊著:「施主,我來幫你啦!」
男子驚得回頭,一顆人面球順勢朝男子撲去,險在男子及時揮劍,將其消滅。男子看著身邊蠕動的球體,以及在這些球之外的小沙彌,正要叫小沙彌回到籃內時,一名衣著雍容華貴的年輕婦人,現身於球體之中。她的出現,使所有的人面球都靜了下來。沒有聲音,沒有動作。
「宗信,是你嗎?是你嗎,宗信?」婦人殷切地問道。
「妳…妳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真的是你!」婦人臉上發散出如陽光的笑容,「寶貝兒子,不記得我嗎?」
「難道妳是…妳是娘!」
「兒子快過來娘這裡,讓我好好看看你。」
人面球們已開出一條路讓小沙彌走,小沙彌正向前踏,男子卻突然驚呼:「不要!那東西不是你娘,不要過去!」
此話一出,男子像是嚇到似的看了看周圍的球,又看了看手中的劍,這時卻聽到婦人傳來一聲低沉的咆嘯:「臭小子,敢壞我好事!」便見婦人如箭射向男子,手上指甲瞬間變得如針尖,如刀利。卻在轉眼間,這雙手已落地。
婦人看著自己的雙腕,斷掌的切面,在一層薄膜般的皮膚下,只有虛黑的空無。男子又是一劍,這時次向婦人的胸口,未待劍拔出,婦人已化成一縷黑霧,消散在夜空。
「再見了,夏夫人。」他喃喃的道。
人面球們看見此景,先是愣了幾秒,隨後便如螞蟻般竄向男子,哭喊聲也如浪潮般襲來。這次男子不再遲疑了,一劈,面前便清出一片空;再使了個劍花,左右與身後所剩的人面球降至一半。剩下的球,依然死命地向男子滾去,男子躍至空中,嘴中念念有詞,在劍身上用手指比畫一番後,劍上的微弱青光頓時化為熊熊的青色烈火。
在空中使力一旋身,火焰從指地的劍甩出,地面一片青色火海,燒遍了人面球,卻燒不到竹林。
他注視著地上的一顆人面球。
「再見了,各位。再見了,娘。」
男子落回地上,火焰也自動地避開;他尋到小沙彌,小沙彌蹲在地上,埋著頭,被火焰包圍著;男子朝他走去,搭了隻手在他肩上,小沙彌抬起頭,滴滴淚珠滑落。
「你怎麼哭了呢?」男子伸手擦拭小沙彌臉上的淚水。
「娘她...」
「那個東西不是你的娘,它只是擁有了你娘記憶的怨氣。」
「我知道...但是...」小沙彌吸了吸鼻子,忍住淚水。
「你娘在生前肯定是很愛你的,但這都過去了。」
小沙彌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安靜了半晌,問道:「施主,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
男子笑了笑,回答道:「我不是說了嗎,是我師弟算出來的。」
小沙彌搖搖頭:「不是剛才的,是十年前的,這些事我竟然今天才知道...」
男子苦笑地拍拍小沙彌的頭:「有些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因為你的師父,你和你同輩的師兄弟姊妹能活下來,不然,你們的父母,雖然將你們藏起來,要是住持他老人家,不會定期到山下講經,也不會發現你們,你們必然無法存活。所以,好好跟他們相處,過去的事,就讓他去了吧。」
小沙彌看著男子,雖然表情仍微微不悅,已經明顯開朗許多了。
男子挑起扁擔,向地上的小沙彌伸出了手:「走,我們回去吧!」
小沙彌拉住男子懸在空中的手,起身,兩人向著靜山寺的方向走回。
旭日露了面,烈火已停歇,才一會兒的功夫,小沙彌又回復到那蹦蹦跳跳的好心情,方才的一切全拋之腦後;男子看著小沙彌輕輕的一笑,而小沙彌則回以,如臉上朝陽般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