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鳥的慈悲啊!」提德忍不住發出吶喊。就在這時候,一陣咳聲打斷了他。
老人南特從老位置坐起身來,一瘸一拐地從提德旁邊走過。南特看了他一眼;起初,那雙蒼老眼眸一如既往露骨地展示對提德的輕蔑與不屑,甚至連藏著濃痰的猛咳聲都像來自虛海深淵的猛烈譴責;可是下一秒,南特的目光忽然閃過驚愕,接著浮現理解與崇敬。他懷著敬畏從提德身邊退開,然後一臉嚴肅地走到懸崖邊轉身背對著海,跪拜祈求。
「……繁星寧可隱匿其光。神鳥展翼,萬物將在虛白覆雪的浸染下靜止於永恆。」
「神鳥之王啊!賜予救贖吧──」
提德沒有把南特放在心上,一心只想著要趕緊到海穴釣魚。他很快穿過海岸走向屹立於海岬末端的凸岩,沿途不時掃視散坐各釣點的釣客。不過等他照著老路抵達海穴時,他卻沒有立即開工,而是隨便找了顆岩石就坐下,雙眼無神凝視近在咫尺的大海。
「不曉得他們怎麼了。」提德脫口而出,而他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被辛塔勸誘的傭工男孩們。
這麼說起來,他剛才好像沒看到他們。傭工似乎消失好一陣子了。就算詢問別人,大概也不會有答案。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沒人在乎。
尤其是辛塔。
其它傭工還能理解,但辛塔顯然沒有被他老爹帶回烘焙坊。
他想起以前失蹤的朋友。辛塔是不錯的勞動力,他還年輕,有很多「用途」。如果他堅持不願回家,他遲早會被盯上──若果如此,提德絕對可以保證,他接下來的結局不會太好。
提德在內心衷心期盼其它傭工男孩別落得跟辛塔一樣的結局。
或者,跟他一樣。
是該工作了。
明亮的天空盤旋著搜尋獵物的海鳥,高掛的日光一掃陰鬱、帶出海洋清澈蔚藍的風貌;唯獨狂妄不止的海風依舊掀翻浪潮,令沿岸礁岩始終環斥在大海的威懾。拋出漁線的瞬間,一捲白花花的海浪正好打了過來,接收了提德孤注一擲的期盼──他打算就釣這一次。最後一次了。
也許是預期不會有人膽敢挑戰虛海,漁港完全沒有衛兵把守──這就是為什麼到目前為止持續有人偷船出海──就算真的發現了,追兵也會在靠近虛海以前就撤退。這是條險路,卻給了尚未罷休的人們一線曙光。
於是,提德也偷了一艘小船。他打算帶著錢趁夜逃走。
他看了一眼海穴外的某個角落;他偷來的船就藏在某塊隱匿的礁岩下,只要游泳就能找到──這是他從絕望谷底努力擠出的最後一絲求生慾望。偷船渡海當然有風險,他可沒忘記小時候聽來的故事是如何描述虛海怪物的龐大與兇殘;但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與其留下來任由尊嚴被踐踏,還不如孤注一擲,寄託迷濛不清的未來──恐懼的無法預期,同時代表至少還有一線生機。
等等。
恐懼?
什麼是恐懼?
倏然浮現的疑問,迫使提德停下思緒。他呆然凝望,對這個由自己提出、既能夠理解卻又難以深入解析的概念感到錯愕。
恐懼究竟是什麼?
他為什麼會想到恐懼?
一陣猛烈拉力在這時使釣竿劇烈扭曲。提德猛然驚醒,不得不擱置心中的疑惑,趕忙握緊差點從手中脫離的釣竿,狠狠拉住獵物。
一感受到抵抗,海裡的傢伙又咬得更用力了!這讓提德不得不暫時屈服於對方的強大蠻力。可就在這時候,胸口的燥熱忽然化為鼓舞人心的能量充盈全身,讓他得到足以相抗衡的力量。他的心臟狂躁蹦跳,指尖至雙足滾燙發熱,目光如盯緊魚兒的海鳥銳利而專注……提德從未如此期待、如此亢奮。自從第一次釣上怪魚後,他的情緒好久沒有這麼激昂了!看來對怪魚的執著與貪婪,令他忘卻了釣魚的本質、失去原本應有的快樂;不過現在這些感受全都回來了!
雖然他還是無法理解,這份莫名襲來的熱血衝動又是怎麼回事,不過現在的他只想任由感性驅使,與眼前的獵物拚死搏鬥。
提德向前踏了幾步,放鬆漁線,以避免漁線因為過分掙扎而斷裂。他小心挪動步伐慢慢靠近穴口邊緣,並把一塊朝外延伸的礁岩當作踏板踩著。藉著支撐的力道,他以不規則的頻率向後一提,然後再故意放鬆,反覆玩弄、挑釁,直到一股比先前更難纏的扯勁迫使他發出驚呼……他知道自己成功激怒對方了!
提德大膽把漁線放得更開,現在他必須讓對方嚐點甜頭,以為自己得手了。等到線離得夠遠了,提德又立即制止,在感受到獵物錯愕的同時連連倒退。獵物想要掙扎,但是牠有大半的力氣都被提德耗光了。扯咬力道不再,提德知道時機已到。
收回漁線,海面炸出激烈的水花,他伸手掐起漁線,將這頭可敬的獵物給拉上來──
獵物被一把甩在岩石地上。牠才不是什麼魚或蝦蟹,也不是任何提德所知的海洋生物。它漆黑無比,渾身上下黏著藤壺與藻類,某些部分有著如昆蟲、蜥蜴般的表面特徵,卻又擁有鳥類的羽毛和木質狀組織……這些特徵隨著生物的蠕動不斷替換、取代。提德聯想到了這陣子釣上的怪魚。生物所顯露的豐富特徵恰好與那些怪魚十分相像。
就在提德遲疑之時,他忽然聽到後頭傳來快步聲。提德才剛轉頭,一把推力卻將他撲倒在地。還來不及反應,提德的側臉接連挨了數個扎實的拳頭。就在提德連忙用手擋住、心想莫非是流氓改變心意找上門來時,他看到了對方的面孔。
是辛塔。
辛塔歇斯底里地怒吼,目光時不時往他剛釣起的獵物望去,但砸在提德手腕關節與前臂的拳頭沒有停歇。提德注意到浮現在辛塔臉上的並非貪婪,而是受於某種壓迫而不得不捨棄人性的自私與瘋狂──他跟提德一樣欠了債。而現在,他打算搶奪提德的戰利品,占為己有。
辛塔的拳頭確實強悍,但也許是太久沒吃到像樣的食物了,他很快就變得有氣無力。
提德抓準機會將辛塔一把推開,辛塔在亂叫中連滾了好幾圈、趴倒在地──現在提德看得更完整了。辛塔比以前瘦弱許多,臉頰瘦削得像個死人,露出的牙齒淤黑不堪、瞳孔黯淡無光……真是難以想像他這陣子過著怎樣的生活。
不過此時的提德不想關心辛塔的遭遇。他衝過去抓住辛塔的腳踝讓試圖起身的他摔倒,然後憤怒地猛踹辛塔的腰部。辛塔連聲哀號,但他沒有屈服,雙手不知從哪胡亂摸出一塊鋒利的碎石就往提德扔去。提德咒罵著趕忙閃開,辛塔趁隙爬起,正要往提德撲去,提德不知哪來的念頭,對他大吼一聲。嚇得不知所措的辛塔全身一抖,瘋狂的神情倏然褪去。他顫抖地倒退到石階入口,幾句低語後,便連滾帶爬跑上去了。
提德跌坐在地大口喘著氣,嘴裡不斷怒罵。他完全沒料到辛塔會突然出現,甚至還出手攻擊他。難道他跟蹤了提德?不,提德一直保持著在進入海穴以前,先確保後方有沒有人跟隨的習慣──這是上次被流氓逮到的教訓──他猜測,辛塔也受到那對流氓兄弟的威脅,並且曾被帶來這裡過,卻沒想到要來釣魚時會撞見提德。
他看了看海穴角落,發現多了一根已經扭曲到無法使用的釣竿。那是辛塔帶來的。
想起自己剛剛釣上來的獵物還在旁邊,提德拋下有關辛塔的任何想法,回頭去看,卻發現漁線居然被直接扯斷,自己的釣竿已斷成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