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裡的張小姐
電梯裡的張小姐,一年四季,都待在電梯的角落,直到她倒下、消失的那天,多年後我才知道,我和她原本是同一種人……
大家都說,四樓的張小姐是個怪人。公寓裡的孩子都畏懼她。在我升上國中的那年暑假,張小姐搬到我家的公寓大樓。她時常身穿件米白泛黃的連身裙,每天一早不到凌晨三點就站在電梯內,當你踏入電梯時,就突然地瞪大雙眼,筆直望向你。每當她望向我時,總覺得她的視線穿過我,看向我身後遙遠的地方。
她不和任何人說話,臉上的表情仿若僵死般,板起一張臉。只有在中午十二點才會離開電梯,既不回家,也沒有鄰居知道她去了哪裡。偶爾,她會讀書,在電梯裡讀書。
「早安。」我可能是為數不多,甚至是唯一會向她搭話的人。她抬起頭來,用空洞的眼神看我。我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在看我,至少,能確定她做出名為「看」的動作。隨後她將視線移回,手裡捧著本牛皮原文書。
『汪』、『汪』學務前枝葉扶疏的榕樹下,校狗阿布舔著我的掌心,我搔了搔牠的下巴,瘸條腿的牠在我身旁來回蹦跳。「你知道我們社區的張小姐,她……」我對阿布闡述張小姐的故事,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阿布很喜歡我,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下課期間,路過的學生有時會停下腳步,輕輕撫摸阿布的頭。我發自內心的鄙夷那群人。他們不見得喜歡阿布,喜歡狗,他們只是希望,照顧瘸腳小狗的自己能被人關注。上課鐘聲叮咚響起,我依依不捨的向阿布告別。
下午的天空蒙上一層灰,在我放學前降下滂沱大雨。淋得一身濕的我,匆忙趕進電梯。張小姐依舊靜默站在那!我壓上十三樓的按鈕,滑著手機,靠在電梯的扶手上。
「你聽過莫爾斯特鳥嗎?那是種非常、非常美的鳥。」身後傳來陌生的嗓音。
我瞥過頭,身邊除了張小姐外,沒有其他人。「莫爾斯特鳥天性高傲,牠不容許自己受到任何點欺侮,尤其被關起來飼養,牠會不斷撞擊籠子,直到力竭而亡,就算你打開籠門,牠也不願出來。」張小姐用低沉帶有磁性的音嗓,面無表情的說。那是第一次聽見張小姐開口,我愣住沒有應聲,因為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
下一瞬間,電梯門緩緩打開,我的目光最後瞄了眼張小姐,便走出電梯。
深夜,我作了夢,夢裡的我一襲黑衣,被囚禁在陰暗潮溼的空間,莫名的孤獨感蔓延至全身,周圍三、兩面貌模糊的人,成群站在一塊,而我清楚地感覺到,他們似乎在嘲笑我,緊接著我愈變愈小,在消失的前一刻,阿布經過我的身前,鼻子朝我嗅了嗅,頭也不回的跑開。從那天起,我再沒有去找過阿布。搭電梯的時候,我總期待張小姐向我搭話,但,她又像從前一樣,板張臉站在電梯角落,彷彿那日午後的對話不存在般。
直到那接近跨年的隆冬深夜,臨時有事的我外出。搭電梯時,一聲『啪答』機械聲,燈光驟暗,電梯故障。隨即送風口停止運作。我和張小姐被困在電梯……
我悄然將餘光掃向張小姐,卻因此嚇得渾身發抖,她正睜著眼看我。感覺心跳漏跳一拍,轉過身,默默祈禱有人儘快發現我們。
不過,事與願違,時間大概過了三、四個小時,空氣逐漸稀薄,我恐懼的蹲下身哭泣。突如其來,一聲『咚』巨響,張小姐忽然倒下,她仍睜著眼,臉上露出抹謎樣的詭異笑容,我大膽地深手一探,她呼吸已然停止。我與死屍共處一室,呼吸逐漸困難。終於,我體內有什麼東西『啪』的斷裂。接著我暈倒在電梯。
許多年後,父母相繼離世,某秋日清晨,秋風颯颯,逛書店的我意外發現,張小姐手裡的那本原文書,是一個關於存在、救贖和莫爾斯特鳥的故事……腦海的思緒又回憶起,那夜色褪去後的清晨。我從醫院醒來,父母親就坐在病床邊,一臉擔憂的注視我。然後,我鼓起勇氣詢問起張小姐。「我們社區裡沒有你說的那個人。」父母不約而同的回答,擔心我昏倒後記憶錯亂。我黯然地沉默。
張小姐確實存在過,只是,她不留痕跡的消失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和她是同一種人。我們害怕孤獨,而且深刻體會,也深知自己終有一天會消失,就像莫爾斯特鳥,撞不破「孤獨」的牢籠,力殆而亡。(突然好想再見阿布一面!)
離開書店,遠遠眺望巷口的便利店,那裡會是我最後的歸宿。
★創作動機:讀完卡夫卡系列作品後,想探討關於『存在』的定義。
★《電梯裡的張小姐》刊登於第527期〈桃園青年〉小說實驗室,頁5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