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衣櫃
我是一具屍體,但曾經卻是個衣櫃,如今躺在雨中的街角,宛如一塊塊碎片。那些從關節拆下的螺絲釘零散地放在我身上的小口袋,有人走過會翻翻他們,掂一掂價值後果斷走開。
我的主人將我肢解,這也不是我第一次頭首分離,在許久以前有兩名強壯的男性將我包上厚厚的塑膠膜,坐在敞開的車子後座,抖著來到這個家。兩人搬著我停在一個表現主義的樓梯前,他們煩躁了起來,我胖胖的身軀與他們圓圓的肚皮無法走入眼前的通道,於是我在重重的喘氣聲與濃烈的汗味下被拆開。而螺絲釘放在一個小的夾鏈袋中,十分乖巧。
那天也下著雨,所以這也不是我第一次淋雨,在雨水的浸泡下身體很腫脹,想起主人總念叨著水腫水腫,怕也這樣?我心裡清楚自從那天起,即便主人將我重組,我也不是原來的我。
原本就是從批發市場而來的我,從不敢奢求珍惜、愛護等情感,在那小小的空間中有太多主人能支配的物件,在我廉價的身軀中有更多主人能選擇的衣服,人類的權利是如此大,我也只能與常駐我肚中的碎花裙子聊聊天。
可現在不同了,它們不知所蹤,我熟悉的碎花裙子與主人寵愛的黑色上衣一起出走了。我又回到出廠時的設定。
我躺在雨中,路人只想看看我口袋中的螺絲釘值不值錢,至於我,其貌不揚的木衣櫃,早在白色塗漆剝落時就遭到淘汰。
我躺在雨中,不再有溫暖的塑膠包膜,不再有人細心將我重組。我看看路人,阿嬤拾起濕了的紙皮箱。
我躺在雨中,有個放滿廚餘的藍色桶子,比我更臭更髒;它跟我說每天都有人來找他,往他肚子倒滿滿的果皮骨頭,然後被載走,直至清晨再回到這裡。
我羨慕它,具有時間。
這是最後了,我是一具衣櫃屍體,躺在雨中看一夜星星,然後會去哪裡呢?
二、有情
IKEA 就是個屠宰場,解剖你對家的滿意度。
白天,那些空置的房間滿是人氣。孩子闖進紅蓋頂的帳篷假裝神秘,大人摸著傢俱產生幻想,一個個住進沒有價碼的天地;直到摸上價錢牌,一個個都會摸摸鼻子走開、轉身買些小物品彌補自己。
眼前的四層抽屜櫃正合意,雖然機能性不及組合式衣櫃,可我那點小薪水也只能買買它。我也質疑過這價錢是否是個騙局,就怕買回去後又像家裡那個木衣櫃般虛偽,短短一年就露出可怖的真相。但這塗漆看著可靠,木板也厚實,釘子的位置想必也不會劣質到歪七扭八,重點是它具有身份,想追討些什麼也有希望。
但買了它,就要淘汰你。
你陪著我搬了好幾次家,從爆發過各種蟲鼠災害的頂樓住家到功能齊全的小資套房,你都挺了過來。只是不知為何一場雨就變了樣,你的身軀開始腐爛,在我看不見的角落極速老去。
搬家的大哥曾告訴我如何刨去你粗糙的表面,若我那次不懶惰也許你就能看見我下一個家。
我只能送走你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拆開你。先是斜著將上半身的直立式部位慢慢拉到地面,再為一開二的衣櫃卸下螺絲釘。以往總會四處尋找裝螺絲釘的小袋子,現在不用了,所有事物在放棄的一瞬間總是很簡單。
這是我最後一次抱著你走這條表現主義的樓梯。往下的第一層是最寬也是最斜的階梯,我必須側著身、將你置於身前下行;往下的第二層貼著止滑的木紋貼紙,可通道卻變得相當狹窄,我更要夾起雙臂走路;往下的第三層忽然打破我的步伐,高低不一的梯級不能用同一種節奏行走;最後一層的轉彎處很詭異,但凡提著多於一袋物品必定會撞上扶梯的轉角。
磕磕碰碰,終於下了樓。
看著你躺在雨天的街角,身上的幾個窟窿滲著雨水,彷彿聽見你被遺棄的哭泣。
可我能怎樣呢,我再也不想打開抽屜時看見你身上的裂紋,每直視一次你身上剝落的塗漆,內心就被凌遲一次,你老去的身體證實著我的薄情寡義與膨脹的慾望。其實你不是一個衣櫃而是面鏡子,裡頭藏了無數個自己;我用不敢再穿的碎花裙子遮在你腐朽的傷口上,用逝去的年歲陪伴你,再重複著抽取黑色上衣,將自己套進固定的框架中。
年輕的靈魂已逝去,我再也不需要展示衣衫人形的櫃子,就讓我送走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