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很久很久以前的補完
「阿孫,言家現在可還有字輩習俗?」
「清心福全,義守思藏。」言師古下意識回答,「但替我取名的時候家主破了慣例,我本該是思字輩,卻易名為師。」
「思古師古……這解法倒挺有意思的,不過也只是無力的掙扎罷了。既然多傳了一百二十年到你這代,那言家當初多麼烜赫一時想必你是知道的?以剛才提到的內容來說,在那個什麼百科上應該查得到吧。」
言師古點頭,確實。
儘管台灣並沒有多少世家大族,但基隆言家的確是罕見在維基百科有專屬條目的大家族,在清領時期舉家北遷基隆暖暖之後安定家族發展,以煤炭礦業立基,日治時期言家進一步拓展腳步,不僅幾乎統一了北部礦業,在其他領域也有不小的成就;這份霸業直至國民政府遷台之後才由盛而衰,黨國下各種大人的理由層出不窮,而更實際的衰敗原因卻是人口嚴重的斷層。
再怎麼大的家族,每年都會死人也實在是難以承受之痛。
看到言師古的反應,少女自然地接著說道:「那你可知,言家雖然本來就家大業大,但後來能夠翻倍成長,還是因為奶奶我的本事?」
言師古下意識想要反駁不信,但看著少女那華貴的和服,想起家中那語焉不詳的記事……儘管言家在日治前就已經規模不小,但確實有著零星「得貴人垂青」的字句散於言家族譜之中。
族譜這種多用於誇讚自己多棒多厲害的地方難免粉飾太平,可這個「貴人」就像是存在感過高重要性太強以至於修族譜的時候都繞不開這位,直白地寫上曾經獲得不少幫助。
言師古偷看了少女一眼。
……貴人?
少女眉頭一揚,言師古頓時再次感到難以呼吸。
「重新介紹一下。」
她輕飄飄地一個轉身,留給言師古一個背影。
相比和服正面的華美貴氣,背面雖然並沒有多餘的裝飾,依舊是陰陽二色,但卻有著別樣的霸氣──四個字猶如沖霄一般氣勢十足,似乎衣服的所有者並不需要其他花裡胡哨的圖樣,她的名字便該如此張揚地存在。
一条夏子。
「京都最強陰陽師、總督府四方勘定使、陸軍少佐、你阿祖言福吉未過門的妻子……一条夏子是也。」
言師古聽得一愣一愣。
「意思是……妳其實不是我親奶奶?」
脖子一緊,言師古再次慘遭禁言,而一条夏子也裝作沒聽到一樣繼續自顧自展開一段故事的敘述──
少女出身世家大族,但如同諸多故事一樣,她乃外室所出,本身並不具備法理上的繼承權。然而,再次如同諸多故事一樣,身為私生女的一条夏子不只美貌無匹,天外術數歷史地理文學等等陰陽師所需天賦全數拉滿,引當時京都無數天驕盡折腰。
「盡折腰?」言師古提出疑問,時間對不上、和原句略有不同之外,立意也有些奇怪。
「我把他們全打趴了,這就是盡折腰。」
言師古沉默,繼續聽(非公式)奶奶說故事。
華族家的女生對大人物來說僅僅只是生育用的肉塊,無論庶出嫡出皆是如此。家名的延續重於一切,哪怕才學超出尋常男子數倍,這種根深蒂固的陳腐觀念依舊像是詛咒一樣成為華族的教育方針,一条家自然也不例外。
──但這樣的例外卻被一条夏子大人強勢打破了。
她艷冠京都,而且非常能打;她無心家主權勢,而且非常能打;她擺明車馬不參與任何政爭,而且非常非常非常能打……
僅僅只是才學超出同輩不足以讓她獲得自由,但沒有人想要跟當世最強陰陽師為敵──那意味著,她不只正面能打,退回陰影之中對所有掌權者來說更是災難般的存在。
最後,一条夏子和主家達成協議,立誓終生不爭家主不參與國內政爭,遠渡台灣悠閒度假。
言師古仍舊困惑,當時早已進入火器成熟發展的階段,(非公式)奶奶所謂的能打到底多能打?還是她不知道時代已經變了,猶豫就會敗北?
但感覺再被禁言就要被開發出全新性癖的他乖乖閉嘴。
獨自浪跡天涯的中京區山茶花一条夏子大人感到了真正的自由。
不管她再怎麼能打,在京都時終究必須時刻武裝著自己露出鋒利的爪牙,這讓那些同輩忘記她才只是個花季少女,而一条夏子也必須放下自己的那些興趣嗜好,以如同機器般冰冷的姿態去完成那些官派任務。
大海很好,海浪很好,偶爾的飛鳥魚躍一切都很好。航行時遇到的風災海浪也因為有她的存在就跟鴨川河畔嬉戲差不多──大船駛入基隆港的那一刻,她終於獲得自由。
儘管身上背負著必須勘定四方砲台地理位置的使命,但這對最強陰陽師一条夏子大人而言不過是旅行中的散心環節。
總督府派人相迎本來只是為了虛應故事走個過場,可一条夏子見面就是一拳使台灣天驕折腰,接著以需要熟悉當地文字語言地理為由,腳踏神符,猶如山大王一樣和那個折腰少年展開環台之旅。
「奶奶這習慣到底是什麼環境養成的習慣?她就這麼執著於折腰嗎?難道是因為身高……」
少女眼神瞇起來看向他,言師古現在連想都不敢多想了。
長途旅行中情愫的誕生再正常不過,而情愫的昇華似乎也同樣理所當然──讀聖賢書的言福吉反抗了掙扎了,但一來他的反抗和掙扎並沒有那麼誠懇,二來他除了身高以外完全是被壓制的一方;於是順理成章地,當總督府的任務結束,兩人回抵基隆時,一条夏子已經懷有身孕。
言福吉並非長房所出,平時又只是讀書鑽研學問遊山玩水;他本可以一輩子無憂無慮,但當他牽著一条夏子的手,告訴言家族老這個來自日本的小女孩便是他的妻子之後,言家上下依舊被驚動了。
當事人在一頭霧水的情況下被丟出來當作旅伴,可對總督府和言家來說這當然不會是簡單的軍事任務──言家大致知道一条夏子來台的經緯,完全不想和這位被「流放」的大小姐扯上關係。
但言家以煤礦業起家。
但一条夏子專精風水地理……
「後來呢……算是稍微度過一段無憂無慮只需要安胎的時光吧.但就在接近預產期的時間,我的仇家和我的好妹妹找上門了,於是又一次地,這是到處都有的故事設定……福吉死了,我們的孩子沒了,我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被分屍然後分食,那些破碎的組織和我的詛咒一併流淌在言家之中。」
「所以從這方面來說,你的確是要叫我一聲奶奶的。」
……妳在意的是這邊嗎?是不是跳過太多劇情了?
「呃,奶奶?」言師古斟酌著字句。「雖然說不上全盤了解,但依照我的理解……妳的詛咒,就是讓我們言家全部死光光,對吧?」
「是。」一条夏子回答道。
「這個『全家』,當然也包括我,對吧?」
「當然。」
「那妳現在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
──這是讓言師古一直感到困惑的地方。儘管擺足了氣勢和威嚴,流露著將言師古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樣態;儘管輕描淡寫地說著那沉痛無比的詛咒來由,可言師古並未從一条夏子那感受到她所形容得那麼「恨」。
只因為自己與福吉先祖相像嗎?愛屋及烏也不可能如此,那可是殺夫殺子之恨,分屍分食之怨。
一条夏子像是對他會如此提問毫不意外一樣,泰若自然地回答道:「你很聰明,我確實不能直接殺了你。除了這部份以外,我還有事情需要你的幫忙。」
「──我拒絕。」言師古毫不猶豫。
「先聽聽看嘛,說不定聽完之後你就會答應了?」
「不會,不可能。我拒絕。」
苟活從不是一個正面的詞彙。
言家人樂天知命,但他們知道這些事情的真相嗎?如果知道的話,他們還能夠這樣問心無愧地燃燒自己到生命結束的前一刻嗎?這種天生存在於血脈中的罪與怨,怎麼可能把它當作百年前的歷史事件付諸一笑。
對言師古來說更是如此。
之前隱約察覺的細節,現在一条夏子的請託,都讓他確定了一件事──天搖地動,鳥居崩裂,這些事正是發生在自己出生當天。
最後一個……最後一個。
他無法替先祖們的貪念贖罪,但他可以讓所有的一切在這裡終結。
「這樣啊……」一条夏子輕輕嘆了口氣,但看向如此硬頸的言師古倒是讓她再次想起了什麼,再次淺淺地柔和地笑。
「那,『那個東西』就交給你自己解決了喔。」一条夏子的身影漸漸淡出。
就在她徹底消失的那瞬間,還在錯愕的言師古卻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惡意──神社內部除了些許怪異的蕈類微光之外本就沒有任何光源可言,之前更是因為一条夏子漂浮在空中時自帶的光影特效才不致完全喪失視界。
然而這片黑暗,卻被另一片黑暗所吞噬。
言師古無法形容這瞬間的恐懼。
黏膩,黏稠,像是以概念意識聚集而成的物體憑空出現在不遠處的鳥居,那片黑暗一點一滴地,從上而下,將殘破的鳥居包裹包覆住,完成了進食。
那片黑暗並不是黑暗,而是比黑暗更黑暗的存在。
它沒有五官,沒有四肢,沒有任何能用以前進後退的器官和形體,但言師古卻能清楚地感受到這個物體散發出的強烈惡意。
它就是為了吞噬、為了毀滅這個世界而存在,不僅僅針對具有生命意識的個體,而是意圖將所有有機無機物質都吞吃殆盡。
它緩緩地,緩緩地往神社本殿移動。
──更準確的說法,是朝著言師古的方向,以無法名狀的方式前進。
偏偏是這樣的狀態,言師古當下閃過的念頭卻一如既往:
「我選錯開局難度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