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鬼屋板材倒塌,大批學生逃出,街上途人見狀怕有危險、報警陳情。就近警局調派四名巡警趕抵現場,釐清案件始末,要求酒吧店長錄取口供。
僅以汗衣裹着花臂的劉民赤膊上身、坦然配合警方查問,包括舉辦鬼屋活動及孫兒因口角而打架,更澄清不曾向未成年人士販售酒精飲品。掃見店長手臂血滲的勢頭不減,警員循例提議往醫院驗傷留作備案,劉民當即婉拒,口頭上說要收拾店內的爛攤子,實情是維護孫兒免惹官非。
既然誰都沒在提告誰,那就無謂寫報告,警員判定事件屬虛驚誤報,草率地收隊離場。
幸得外公的偏袒,高氏兄弟躲過了蓄意傷人、非法拘禁、未成年人性行為、謀殺未遂等多項法律刑責。但隨着毆鬥影片在網絡上瘋傳,被媒體和報章轉載刊登下,醜聞終究驚動了校方高層,為顧全校譽而嚴懲涉事學生的戲碼,恐怕是無可避免。
緊接着的上課天,中央廣播傳召兄弟到校長室問責。
坐在門外的走廊長椅靜候,世稜忐忑得摩拳擦掌,既是不知該怎樣自辯,也是害怕校方將消息轉告老爸,打破家裏所剩無幾的安寧。你看,若非雨順堅守邪教戒條玩資訊隔絕,早就知曉此事,把兒子禁錮在家背聖經了。
這時尖頭皮鞋緩步趨近,世稜循聲睨去,那個訛稱參與祖國遊學團以逃避回家、近兩天杳無音訊的世鋒,正沿走廊前來,坐到身旁翹二郎腿。儘管哥哥擺出副悠然自若的樣子,脖子上那道紫黑色皮帶勒痕,依然清晰,提醒着弟弟幹了些甚麼好事,教他愧意低頭。
「哥,傷勢好點了嗎⋯⋯?」
「把你的關心留給語芯吧,她才是最無辜的。」
「我都不知道為甚麼會變成這樣⋯⋯」世稜躬身駝背,巴不得要將自己當成悔過書、對摺裝入信封蓋章。關於胎內記憶,孰真孰假不得而知,就算是雙胞胎輸血症或其他玄乎原因,令親哥間接害死了母親,腹中嬰胎又能有何自主能力?當弟的故然能瞭解,正如自己亦意外地接通,並間接地侵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翻滾着指背上的硬幣,世鋒沉吟了半晌,憶起某個忘記從何聽來的道理,估計是兒時看過的電視劇。
「因為太多事情是無法控制,所以更要心存希望。」
他收起硬幣,凝色道:「這兩天我想了很久,關於我們在胎兒期的輸血症,除了鬥個你死我活,其實也能換個方式記住,譬如說『我是你的止血帶、你是我的供血機』。因為你總是支持疲憊的我,所以我必須照顧受傷的你;我心累了、你心傷了,就這樣。」
淚珠在世稜的眼眶裏面打轉,頓時看不清兄長的表情,只聽見世鋒深邃有力的嗓音。
「我對我們有希望,不管多糟也能找到出口。」
闊別兩天的交談相背於世稜所料,熱罵也好,冷戰也罷,都比倒過來安慰這個碰甚麼、毀甚麼的自己要強。即使自覺不值得被善待,原本壓着胸口的,卻在此刻似暢通淤塞渠道般、洗刷掉心穢,他抬手擦乾眼角,拍臉振作,詢問世鋒接下來該作何部署。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覺得應該坦白所有事情,外星人也好,超能力都好,把知道的全說出來。」
「你確定?他們肯定當我們瘋了⋯⋯」
「同時也會轉介給專業人士處理,說不定能研發到藥物,像服用抗腦癇藥後的接通不良,暫時阻隔我們之間的感應、不影響正常生活。」
這提議確實很不靠譜,但就如大哥所說,正因為事情超出控制,所以更加要心存希望,罔顧公開異能或有在手術台任人宰割、受非人道實驗的潛在風險,小弟篤定點頭答應。
他倆小尾指打勾、大拇指蓋章,重拾兒時稚氣的對上眼,湊巧校長室門被人自內推開,挨個叫進房間訓話。
率先入場受靶是世稜,瞥眼面前背窗的三抹剪影,校長坐在書桌前、兩側站着訓導主任和駐校社工,非要等守門弓迂緩地把門關起才肯開口,盡是煎鍋夾壓過的苦瓜臉。
這頭是社工苦口相勸,那頭是訓導破口大罵,逐由校長以提問下定結論:「你還有甚麼好解釋的?」
握拳攥住褲管,世稜猶豫良久,摀住絞痛的右上腹,猶如直覺在膽囊內捶牆喊停、別講真話!不過還是選擇順從兄長的意,履約全盤托出:「我和我哥有心電感應,我們需要大人的幫忙⋯⋯」他長嘆了口氣,心忖愈是天荒夜譚的事,愈要顯得誠懇真切,才可讓人信服:「媽媽生前曾經被外星人捉走,可能是我們共感的原因,我倆會透過咬合牙齒來傳遞暗號、掉牙會自爆、恆齒會再生,感官剝奪是強化連接的手段。」
聽聞這軟科幻小說情節,教職員當場怔住,登時反應不過來,直至喚走世稜、召來世鋒盤問,滿腦子疑問才得以解答。
雙手自然垂放,世鋒恭敬得體,不矜不伐的向師長頷首示好,擺出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態度,但話到嘴邊留三分,疑是替親弟的劣行感到遺憾:「我弟整天說我倆有心電感應,我不知道為甚麼他要說這種謊話⋯⋯」他閉目搖頭故作掙扎,就像迫不得已才會把家醜外揚,而非放暗箭:「我猜,他接受不了自己有癲癇症、自卑感作祟,才有這麼多幻想,而我無論如何也要辦得成鬼屋,就是想哄他開心。」
剛才聽過弟弟的失常妄想,校長避之則吉,提及須面見家長作深入瞭解時,世稜暴躁上前、拄着桌子俯身逼視怒問。
「我爸信邪教的,好了沒有?我不想再傷到任何人了,你們聽不懂重點嗎?」
現在聽完哥哥的合理解釋,校長愛莫能助,問及他頸部勒傷的具體源由時,世鋒如鯁在喉、編作誰都能識穿的藉口。
「我⋯⋯打領帶弄到,完全不關我弟的事,真的,與他無關⋯⋯」
直球、背刺,閉門會議,倘若你對他倆成長一無所知,試問會聽信誰的措詞?哈,我想也是。
「你問我哥,他會明白我在說甚麼。」弟是那般堅定不移。
「我完全不懂他在說甚麼⋯⋯」哥是這般難以置信。
坦白從寬確會轉介予專業人士處理,世鋒所言甚是,為此世稜必須看診精神科。儘管他已竭力表現出正常人該有的談吐,仍是淪為病人,又斥醫生草草了事,皆因裝瘋賣傻騙取現金津貼的傢伙比比皆是,才統統斷言患病作罷以減輕工作量。然而,這種論調自然會被當成缺乏病識感的陰謀論。
確診罹患遺傳性混合型妄想症、處方思樂康抗精神病藥,如常、照舊,更因看診時暴力反抗誤傷醫生,而直送隔壁的病房監禁。言明所謂的基因,無外乎是命運複讀機,有過之而無不及。
關於親弟這件事,辦妥了,哥得繼續走下去。
他來到昔日異能測試的社區綜合大樓、二樓露天平台,赴見自萬聖節後失聯數天、在家閉關的語芯。雖然對世稜心存嫌隙,但不見得肉身被實際地強佔,或許早在與世鋒交往時已臆想過此事、戲言有個山寨版男友也不錯,或者是受害過後為對方煮早餐的心理防範機制、借以讓自己好過。
自強的女生,反倒不善應付創傷,等到這刻才敢與男友見面、把問題攤開來談。
夜幕下的山脊只見連綿漆黑,兩人憑欄望去,灰白色石拱天橋上駛過列車,恰如交往時的浮光掠影,燈影斑斕不變,變質變酸的是心緣。
「我沒辦法跟你交往下去,想到隨時有人接通你的身體,介入我們這段間係⋯⋯」
「哦。」世鋒冷淡回道。
「你沒話要說嗎?」語芯焦躁地轉過頭來。
竟招致對方不知是捉得太緊,還是撒手不理的嗤笑:「例如呢?」
「我!」女生火上心頭,奢想男生好歹試着挽留,卻沒宣之於口,反正現況已糟得不能再糟,連實話實說也是人身攻擊,她強裝漠然道:「我不能想像你以後的日子怎樣過,知道他在暗中監視着你、再也沒法與任何人建立親密關係。」
逗得世鋒翻了翻白眼,捂住前額,彷彿聽到甚麼惡趣冷笑話。
「別鬧了,我答應你們的事情,全都沒能兌現,你倒過來替我着想?」他止住笑意,過往溺愛的眼神亦落得兇狠:「怎麼你不去想,打從開始我就在說謊?那封像恐嚇信的情書,也是我弟寫的,我利用了他對你的真誠,我剽取了你對他的感動,都是遊戲而已。」
霎時分辨不出真情假意的語芯,眸子泛紅閃淚,哽咽着堆砌起破碎的話句。
「告訴我,你現在說的話,都是假的;告訴我,我們曾經擁有過的,才是真的⋯⋯」
「真相早就擺在眼前了,我是個假人、他拒絕長大,我們是你故事中的狼。」世鋒下意識地退開半步,愈怕自己心軟,愈要撂下狠話:「我建議你還是接受現實、成熟點、翻篇吧,這事沒甚麼好討論的。」
「我不認為是這樣!」語芯竭力壓下哭聲,把持僅餘理智,但止不住瀑流傾出眼睫,溼糊了臉、滾落到衣襟上:「我認為把感受說出口,才是成熟的表現,我們還沒坐下來談過⋯⋯」
「你要說出口、你不能跟我心電感應,不是我的錯。」
不惜強詞奪理只為劃清界線,世鋒毅然轉身就走,氣得女生緊追不捨、伸手欲拉住他,反被不耐煩地甩開了手,整個失足跌倒,吃痛擦傷膝蓋跪地。男生驚覺自己失慎用力過猛,瞬間錯愕,可是為了逼迫愛人儘早心死,他不攙不扶的、毫無波瀾地俯視着語芯。
「離我遠點,否則你會再次受到傷害。」
關於女友這件事,辦妥了,他再繼續走下去。
他前往穴居人酒吧無償工作,就當是為萬聖節夜的虧損向劉民賠罪,外公既沒討帳,也沒責備,唯盼孫兒有點事幹、分散注意,暫時忘掉他弟入院的堵心事。無人知曉世稜就醫全拜世鋒所賜,連將功抵過的免費勞力也是幌子。
盯準下班時間,世鋒獨在酒窖清點庫存,指尖劃過櫃上成排瓶身、掃視其標籤上的桶陳年份及酒精濃度,挑選最烈的威士忌掖進外套內袋,往返店舖樓面,謙遜有禮地與同事揮別。逐攜着美酒回到家門前,掏出鑰匙,忽聞屋內傳出雨順哭喪似的擤鼻涕聲,教人聒耳。
廢老、弱智、衛道士,怎麼還不鼻竇炎上腦快去死一死?
盡量穩住情緒,世鋒推門而入,步至無端放在客廳地面的床墊前,低看正蜷縮側臥、泣不成聲的雨順,且抱住預備自殺的大袋裝燒烤炭,死都死得拖沓。周邊零着淡駝色的皺紙團,原是常用於聖經印刷的麻棉紙,如今逐頁撕掉,全都拿來擦淚。
自從世稜確診精神病,雨順便崩潰成這樣子,怕是勾起他對亡妻的回憶。
「兒子啊,你要幫阿稜好起來⋯⋯」
這痛改前非又沾染其他陋習的鬧劇,早已變得索然無味了,於是世鋒在飯廳端來椅子,及兩個水杯,坐下來擰開威士忌的瓶蓋、斟酒。晶螢琥珀色在杯中浪蕩至半滿,教雨順兩眼圓睜,戒癮多年,理智上明白單憑麻醉根本不能抑止傷痛,奈何他是多麼地乾渴、多麼地想要小酌幾口。
「我不想喝⋯⋯」雨順不經意地吞嚥唾涎。
「哪有這麼容易復發呢,不用怕喔。」世鋒小口品嚐,難耐舌尖上的辛辣:「呼!是不是該配搭梳打水的?在這方面你是行家,先喝口再教我。」更把酒杯遞向負親,像在小狗勾面前搖晃狗餅乾。
引得雨順伸盡手臂,想接過酒杯,卻臨崖勒馬地縮手,臉色憔悴問。
「鋒,你這樣做是甚麼意思⋯⋯?」
「你說要幫助我弟嘛,我想和你喝點酒,討論與家人的相處之道。」
「我⋯⋯我有甚麼資格?」負親有自知之明到令人惱火。
「是嘛,聯署請願、跪地叩頭,要我們當着全校的面出糗;丟掉電視、鎖住電腦,追着車跑整條街;小朋友想得到老爸注意,對嘛,畫作都撕掉吧,看你倆的爛畫有屁用呀!」
罪疚得死勁搖頭的雨順,把燒烤炭愈摟愈緊,悲嚎求饒:「別再說了⋯⋯」
「你想幫我弟?打到他渾身瘀傷、鎖在衣櫃裏,真不愧是年度最佳父親,你不是很喜歡困住他嗎?現在他被困住了,你哭麼?你哭甚麼哭?」
「我知道,我知道我做得很差!」話雖如此,但雨順仍千方百計想讓自己良心好過,他好過了,你不好過,正如人類只有在辜負其他人時才有提及努力的必要,他理直氣壯地說:「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去改過,也是因為我那麼差勁,你們兩個才有那麼好感情,這是事實!」
是的,人生確是個惡趣冷笑話,無妨,都是理所當然的。
多年來汲取自世界的險惡,正要綻裂皮囊,世鋒嘴角失守上揚,倏地擒撲,掐着雨順臉頰強迫張口,把威士忌全瓶灌入嘴裏!酒液如水龍頭般往他臉上澆灑,嘶鳴、喘促、嗆咳,鼻孔冒出氣泡,眼球迸發被強酸濺到似的灼痛。
「呀——」雨順愈是掙動身軀,酒精愈是深入骨髓。
直至老爸在醉意的驅使下放軟,世鋒游刃有餘地停住、四平八穩地站起,優雅好比分寸拿捏得當的英倫紳士,不多、不少,絲毫不差。他將剩餘半瓶的威士忌放到飯桌上,餘光瞄向牆壁的置物層架,摘下那枚刻印着「Ten Years」的戒酒銅板獎章,儼如攫取戰利品。
獎章在指背上翻滾、彈起、凌空接住收進口袋、回眸道。
「事實是和你們相比,我是最不會說謊的那人。」
彼得潘妄想能找回影子、小紅帽自欺能治得了狼、工匠奉旨能倚靠自己的造物,有夠可悲。唯獨皮諾丘自由了、成真了,至少他是這樣讀解,順便抽起老爸懷內的那袋燒烤炭,慎防鬧出人命。
踐踏着聖經紙邁步、奪門而去,這回不用再以祖國遊學團為藉口,而是永久性地出走。
當家裏剩得乙醇灌頂的雨順,心中那畝空蕩荒蕪,亦轉化成生理性的唇焦舌燥,趴撐爬到桌邊,抬手摸到酒瓶取下。私以為是迫於無奈,偏流露迫不及待的目色,大口啜飲,誰都休想阻得了他。
關於老爸這件事,辦妥了,自絕退路的世鋒,必須繼續走下去。
謹記,他們只是你清單上的待辦事項,你的內心還沒壯大到能把人當人看,會心碎的。
爾後世鋒來往於行人天橋、隧道,打開橘色帳篷在街頭露宿;又在快餐店窺伺良機,打包別人吃剩的薯條、雞塊充飢;公共運動場與沙灘淋浴間,成為了梳洗衛生的好去處;智能電話、筆記電腦,就是他的全部家當,還得設法自立。終在入冬前找到片瓦遮身,兼職保健品推銷員及販賣破解軟件,以付劏房租金,拮据度日,怎都不願打擾劉民和貴梅。
全城人生活艱困,對提早出社會的世鋒而言尤甚,由身無分文到苟且營生,算是成長快速了。
這天世鋒身穿遠足服裝、揹着大背囊,登上香江最高山峰,即使抵達時份臨近日落,仍可瞧見那座形似巨大高爾夫球、置於鏤空鋼塔上的建築,海拔約九百五十公尺的「大帽山天氣雷達站」。盤膝坐在枯草地上,從背囊掏出老式收音機,拆開外殼膠板,持螺絲刀搗弄零件以作調諧,試着截取天外來訊。
雖然自問技術水平不如老弟、不知能否真的奏效,但他還是湊合着接鍵開啟接收器。
「唦唦——」
雜訊噪音在收音機中響起,世鋒站直身來,才遭受兩個月的現實摧殘,竟然頹廢得滿臉鬍渣,悵然仰視天際的紫色黃昏。原以為最難熬的只是財務壓力,但不,而是他自出生起便與兄弟形影不離,未曾嘗過孤身獨行的滋味,儘管說他沒有底氣吧,無妨,儘管將他絕望驅使的禱文當成笑聞。
「就這次,不管你是耶穌、佛祖、外星人,給我聽好。」
自尊心過度膨脹,同時資賦優異的少年,怕是戒不掉銳氣,罔顧以下犯上或有招致天罰的潛在風險,就當是讓祂把他看透,逐自報姓名,盡自己最大的禮數。
「我的名字是高世鋒,我需要祢的幫助。」
他人生閱歷尚淺,甚至還沒有成年,不過打從有記憶以來,縱有膽怯的時候,卻總是在替這個家收拾爛攤子:「我能做的都做了,長痛不如短痛、把傷害降到最低。」他反省着低頭,任憑兩行弱酸性含鹽溶液劃過臉頰,統統不是回事,費解自己究竟錯在哪裏,為何落得如斯田地:「不管用。」
隨即拭去眼淚,緊閉雙目,右手撫按於左胸前,願獻身為活祭:「就算現在的我不怎麼樣,給我點時間,我有很強的行動力,和遠高於平均值的智商,如果祢能幫得上忙,我將會成為祢最寶貴的資產。」念着像應徵面試的措詞,不惜拿剩餘的倔強用作抵押,壓抑着支離破碎的鼻息。
「⋯⋯請給我指引,我該怎樣做,才能回到以前?」
怎奈換來的只有那雜訊噪音,「唦唦——」
恭候良久未獲答覆,直至睜開眼睛,方知剛才的晚霞已淡成黑夜,世鋒嗤然自笑,猛地跺蹬!接連幾腳把收音機踢爛踏碎,他大口的喘着粗氣,抬頭怒瞪星空,乃至天外的整個浩瀚宇宙及生靈,向其宣戰。
「下個輪到你!」
誓將耶穌、佛祖、外星人,全都列為清單上的待辦事項,格殺勿論。
恐怕是世鋒未夠強大、未夠堅定,才會質疑這些權時制宜的判斷,既然損人不利己,那肯定有它的必要性。
因為雨順對自身有害,正想自尋短見,所以他來個釜底抽薪、強行灌酒;因為自知對語芯有害,無謂粉飾太平,所以他來個反客為主、忍痛割愛;因為世稜對世界有害,還敢自辯卸責,所以他來個李代桃僵、設下圈套。
表面上看似自私,實則是極端利他主義。
高得比天更高,就有答案,這點從未變改,世鋒始終如此自我告誡,要絕。這是為甚麼他刮掉鬍子、頭髮梳理整齊、穿上最端莊的西裝,前往精神病院探訪世稜,藉以鍛練韌性、器量,審視自己是否有所長進。
消毒劑的氣味撲面而來,嗆得世鋒摀住口鼻、用手搧風,其實化學殺菌大可無嗅,無非是院方的擺門,以安撫缺乏醫療常識的民眾,暗示地方清潔完善。若非心有鬼,何須香火祭,就如消毒劑亦遮蓋不了糞臭尿餲,不曉得是哪位病人失禁,但必然是院方疏忽照顧。
站在精神科層的接待處前,遞交探訪申請表格,等待職員敲打鍵盤、從電腦中搜尋患者檔案,不料屏幕上的患者照片與探訪者的相貌雷同,教人當場愣怔。
「雙胞胎而已,不是病人裝訪客。」世鋒隨即展示身份證,打趣道。
「哦,哈哈。」職員尬笑遮羞,逐握起鑰匙扣起座:「他轉去急性病房了,跟我來。」
聽聞親弟被調到急性病房、單獨囚禁這事,正合哥的心意,看來又是衝動惹禍,若囚期能無止境延伸該有多好。
循着職員途經各個區域時,原來住院者受非人對待的揭密不是謠傳,護工張口閉口就喝罵「這裏是精神科!」,彷彿這句話是剝削基本人權的合理解釋。
這邊摁倒強餵投藥,那邊分批押送浴室,按分區順序集體洗澡時毫無隱私,院方派人全程監視,檢查患者身上有否自殘傷痕。與其美其名曰復康構機,倒不如稱作人型廢物收容所,世鋒秉着看客心態,暗忖廢中之廢非護工們莫屬,只管對黑社會背景人士姑息折衷,畢恭畢敬的、誠惶誠恐地,連偷運入院的香菸和毒品也置若罔聞。
甚至馬虎到把不同疾病類別聚起來,換言之在世稜單獨囚禁前,便是夾在相性極差的抑鬱、躁狂、妄想、強迫、焦慮、恐懼等情緒漩渦之間度過,管你原本正常不正常,任誰在這環境待久了都會變瘋。
慢性病房尚且如是,急性病房更加趣致,步入窄長走廊,牆壁塗漆是據悉能安心寧神的湖綠色,卻因公共資源匱乏、燈管失修閃爍,而變得酷似恐怖片場景。越過一扇又一扇門,從門板的小窗口可窺探房中情況,有人躺在床下哭笑、有人撲向鐵欄窗花吐舌、有的被綁起來免得拔光頭髮、有的模仿怪物嘶吼,到底世稜是有何癲狂才淪落至此?
「我弟,他犯了甚麼事,被關到單人房?」
「他對自己和別人都構成危險!搞些肥皂、鋁罐、醫用藥棉,就把貯藏室的門炸掉了。」
「可是他這樣做,沒別的原因嗎?」
「偷玩貯藏室裏的老人尿布咯,誰知道他在想甚麼?」
畢竟是曾最親近、曾最熟悉的家人,世鋒大抵猜出是怎麼回事——鑑於到埗時嗅到排泄物的臭氣,加上職員將矛頭指向他弟,且避諱交代事情始末,想必是世稜看不過眼護工虧待院友,出格地強開貯藏室偷尿布,轉交給老人更換。
都已經自顧不暇了,還替別人抱打不平,無聊至極,着實是他弟的作風。
臨到囚禁世稜的牢房門口,職員循例搜身,暫代他哥保管如手錶、硬幣、鋼筆、皮帶等或被患者用來損人害己的隨身物件,逐拉開鋼製門栓大鎖,跟隨探訪者內進以確安全。不過世鋒擺手示意毋需陪同,職員索性懶理、露出像在調侃「祝你好運」的眼神,順勢關起厚重的門,待在外面靜待。
房間四壁無窗,只有純白防撞軟墊、座廁和洗手盆,如建於棉花糖裏面似的監獄。就在離門口最遠的角落,世稜穿着同為白色的約束衣瑟縮在地,眼光失魂落魄,恍惚而無焦點,看來是巨大劑量的鎮靜劑在血管流淌。
雖被關門聲嚇得抖了抖肩,但弟弟遲疑片刻才意識到有人造訪、循聲睨去,驚見哥哥高居臨下地站在跟前。
「你來這⋯⋯裏做甚麼,還嫌⋯⋯害⋯⋯害得我不夠慘?」
「我來看你過得怎樣,有人關心你不好嗎?」
雙手放背後踱圈,世鋒泰然自若地巡察,伸手輕敲那壁掛式洗漱鏡,原來是塑膠來着,就又寬心地繼續背手,壓根不把親弟放在眼內。
「現在看到,你受到應得的懲罰,那我就放心了。」
語畢,大哥轉身就走,言明來意不是重修舊好,更似監督工程質量是否符合規格、牢籠堅不堅固、刑具好不好使。無妨,事關小弟也在鍛練他的毅性、他的器量,因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所以不管你再怎麼欺辱我,受苦的難道不是你自己嗎?
「哥!看、看着我⋯⋯」
奈何世鋒沒有回頭,僅駐足聽候。
無妨,反正世稜亦不堪對視,任兩行弱酸性含鹽溶液劃過臉頰,道出閉關以來的感悟。
「你說過,我們有時需要⋯⋯需要拋開個人感受,奪回對生活的⋯⋯的掌控,」因藥效影響而口齒含糊,依然費力地想把話說清:「其實會不會⋯⋯不是為掌控,而是要學會⋯⋯如何去愛人?」
背對着弟弟、背對着自己在鏡子的倒映,哥哥埋藏住所有表情、埋藏掉靈魂。
「如果你真的這樣認為,你比我想像中更有病。」
隨職員開門送行世鋒,被囚禁的世稜仍抱膝坐在角落,不停磕向牆壁上的防撞棉,胡思亂想、想到焦頭爛額也無從解答,這心電感應究竟有何意義?不曉得虛度日月幾輪,他終於想通透了。
我們有時需要拋開個人感受,既不為掌控,也不為愛惜,而是無論曾經結下的感情有多麼親厚,也要將它炸個稀巴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