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城
第二十二章
「連大人要算什麼?若只是簡單的數數,在下興許能幫忙。」衡無書清朗的聲音,搭配上笑得彎彎的眉眼,他緩步走來,自然而然加入話題。
連誠擺手拒絕,虎目低垂,短促地哈了聲,自嘲道:「不了,若這簡單的工作都需要他人相幫,瀟城的衙役還不若趁早散了好。」橫豎有與無皆是一個樣。
眼底,漫著一抹揮不去的白。
佟大爺一身仿若昨夜慘澹的月色,映得灰白的面容更顯黯然。生絹被巧妙剪裁堆疊成花,重重瓣瓣,散落於旁,像是為他撒上一地弔唁的冥紙。分明是再輕盈不過的東西,落在心頭卻格外沉甸。
一朵紙花被風吹得翻了幾個跟頭,停在足前一尺餘。連誠眨了眨發澀的眼,撇過頭,彷彿又看見清晨那行安靜無聲的隊伍,以及那雙看向自己,卻欲言又止的黑瞳。
這雙眼,是越發見不得白了。只是這城裡的白,卻一日勝過一日,幾乎要蓋過黃土的顏色。
衡無書溫言勸慰:「大人何須妄自菲薄呢?若非諸位大人日夜辛勞,怎能維持瀟城如今的安穩?」
他言笑晏晏,聲音寬和,卻使連誠本就沉重的心情更壞上半分。
連誠苦笑,道:「刀把握在他人手裡,算什麼安穩?」這份勉力為之的平靜,不過是鏡中的花,水裡的月,總歸不是真實。
「見過城外坡上的羊群嗎?能決定要不要宰殺的是屠夫,不是羊。」說著,連誠忍不住望向窗外,這兒看不見山坡,他卻能想像柳絮般的羊群,高雲闊野,一片春草連天……而今,陰雲蔽日,幽晦罩頂,羊戶無蹤,不過數月,皆成舊影。
衡無書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遊蕩於瀟城的鬼物一日不除,瀟城就一日不得安寧。
可是那又如何?
衡無書露出笑容,他的目光望向另一旁的岳輕航,道:「幸而,瀟城如今有了岳兄,想來不用多久,便能助連大人斬鬼除妖,改天換日。」
岳輕航心底咯噔一聲,皺起眉頭。改天換日這話可不能隨便說,沒得引人聯想,一個鬧不好是要吃官司的。
他這廂心頭連跳,那廂,說了話的人卻仍是那副清淺如故的模樣,岳輕航著實摸不准,衡無書究竟是不知曉,或者,知曉了卻不在意?
岳輕航壓低聲音,勸道:「改換一詞,衡兄往後還是少用為妙。」這若是在峿京南都,落入有心人耳裡,告發到了官府,免不了一條死罪。好在瀟城不過是一邊城,連誠心裡又存著事,沒細聽。
話雖如此,岳輕航仍左右張望,就怕一旁有人湊巧聽去,以此刁難。
四顧間,卻不料對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
站在遠處,渾身昭示著侷促不安四字的長衫中年,也沒預料會與岳輕航對上眼,他面皮抖了一下,趕忙低下頭,半晌又微微抬起,拿眼角偷覷,視線觸及屍體時,身子瑟縮著退了步,小心翼翼避過眼,卻沒挪開看向連誠幾人的目光。
見長衫中年舉止一驚一乍,那模樣,與其說聽見大逆之言,岳輕航倒覺他更像懷揣著驚惶,戒備著他物。再者兩方隔著半間屋子,一具屍體,又有往來差役頻頻之聲,想來話音傳不到那兒去……。
衡無書聞言一愣,聰慧如他,自然極快就明瞭了岳輕航的意思,他眉眼輕斂,歉道:「在下一時失言,望岳兄莫怪。」
衡無書說得誠懇,岳輕航卻總覺得哪裡古怪,可若要讓他明說何處不對,岳輕航左右瞧了,偏又尋不出來。
書生眼裡的歉意看著是真心實意,唇畔的淺痕又讓人如沐春風,不覺心生好感。思來想去仍看不透,岳輕航搔了搔頭,順手摸出髮間不慎夾入的青草葉,一把將突如其來的想法拋出腦外。
「你知曉便好。」岳輕航擺了擺手,揭過此頁。
連誠恰好於此時回過神,只來得及聽到半句話語,他瞥了兩人一眼,沒打算追根究底。
適值兩個差役抬著塊木板進門,放置於地。一人彎腰架起屍體的臂膀,一人蹲著抓起雙腿,合力將佟大爺放上板子。環顧四週,連誠卻突然皺眉,來去當中,唯獨少了一人。
連誠眉心緊擰,扭頭看向衡無書,沉聲問:「怎麼只有你一個,那姑娘呢?」
本應在屋子裡的夏芒,不知何時消失了。
衡無書朝木板上的屍體虛虛投去一眼,眉尾淺淺揚起一個弧,答道:「在下不知道呢。」
夏芒並未走遠,她仍在客棧內。
從佟大爺屋子出來後,背著差役行,拐過迴廊角,聲音隔了彎,耳鼓像糊上一層窗紙,斷斷續續,不甚分明。
廊道底,夏芒背著來時方向,靜靜站立。窗框微微響動,隱約能知覺,另一側來回走動的腳步。
此地人稀,備顯靜謐。
待在這兒的,卻不只她一人。
瘦小的老者立在她對側,褪了色的衣袍罩在他身上,像是竹竿上套了件衣裳,空盪盪地飄。
兩鬢斑白,橫佈皺紋的面容,壓低的眉尾,發黑的指尖以及那股隨風飄散的怪味,這人正是先前被連誠稱為黎老的仵作。
這兩人何以背著他人聚於此,還需將時間稍稍推回方才,仵作驗完屍時。
與連誠話畢,黎元在屋裡尋了張凳子歇息,收著吃飯傢伙的木箱就放在腳下,他伸著手去搥後腰,只覺臂膀的筋絡拗得厲害。黎元腰腿不好,近日又連番奔波,此時坐下來,便覺哪裡都疼。
城裡本不只他一個仵作,只是餘下諸人跑的跑、躲的躲,誰都不願在這當頭與鬼扯上關係,最終,也就剩他這個老糟頭還堪用。
他疲憊一嘆,忍不住又咳,冗拉的眼皮遮住眼底的倦色。
捶打間,卻見一雙鞋停在眼前,黎元動作頓了頓,出於仵作的習慣,他在心底拉起一條軟尺──鞋頭圓窄,足長約莫7寸,是雙女人的腳。
來人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問:「你是瀟城仵作?」是一把年輕的女聲。
對著陡然發問的陌生姑娘,黎元抬起一隻蒼老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垂了下來,道了聲是。
「你做這行幾年了?」
「算不得了,祖輩一直是做這行當,便也跟著幹了。」說完,黎元悶頭乾咳數聲,嗓子磨砂似的乾啞,氣流過喉頭,像粗麻掠過,真真是咳也疼,不咳也疼。
這是他的老毛病了,做這行免不了吸入些有的沒的,年輕時不甚在意,傷了喉道。後來學乖了,記著要在面上圍一條燻過藥的方巾,只是到底傷著了,瀟城又是一年不見幾回雨的地方,總養不好,話說多了便刀刮似的疼。
近月來倒好過許多,風裡減了不少乾澀,只是時不時覺得身子沉,肩背痠痛,想來是到了年紀,不得不服老了。
夏芒端詳了他面容片刻,篤定道:「你有個孫女,對吧?」
黎元愣怔,抬起頭,總算是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是個與白梅年歲相差無幾的姑娘,穿著身樸素的灰衣裳,面容白淨,一雙眼卻深若玄潭,如墨宿夜,莫測難辨,不似尋常。
他啞聲問:「妳認得白梅那孩子?」
「哦,她的名字叫白梅嗎?」夏芒托著下頷,憶起巷弄裡,黎白梅灼灼如焰的雙目,只覺不像,人不符名。相較凌寒之梅,更似一團熾火,誓將燎原。
對了,朱槿要更適合她。
夏芒想起了另外一個名字。她是這麼想,也是這麼說的。
朱槿二字方從口出,黎元頓時臉色大變。
他原想說什麼,卻驟然噤聲,左右張望,旁人距此尚有數步之遙,他卻似仍有顧慮,起身道:「妳隨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房門。
黎元一慣謹小慎微,瞅著無人注意的當下,趕忙尋了個僻靜的所在。
夏芒還未站定,那老仵作便滿臉急切,伸手攀來。
這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妳為何知道這個名字?誰告訴妳的?是白梅嗎?白梅告訴妳的嗎?」顧不得咽喉的刺痛,黎元瞪眼連聲追問,枯指如爪,原想去抓夏芒的手,卻被夏芒退步躲過,險些站不穩步子。
他又緩頭自言道:「不、不對,當初事情鬧得那般大,除了朱槿,杜家、李家的孩子也遭罪,不定是白梅說的,許是從旁處……是了、是了,必定是從旁處聽來!」黎元帶著希冀抬頭望向夏芒,卻從夏芒平靜的眼中,察覺事與願違。
亮光頃刻消失於黎元目中。
嚥下咳喘,他顫聲問:「除了朱槿,白梅還說了些什麼?」
夏芒垂著視線,眼底映出黎元削瘦的面容,她道:「她還說了另一個名字。」
葉紹峰。
黎元渾身一晃,佝僂之驅更顯彎折,彷彿在那短暫的幾句話間,蒼老了無數。他猜到了夏芒未盡之言。
黎元愣怔無神的看著木紋地板,他當然知道那個名字,以及那個姓氏在瀟城有著何等重量。那是瀟城城主的姓氏,在黎元開始記事更早之前,這裡就已經是葉家的城。
白梅,妳到底想做什麼……。
三年過去,妳仍不願放下朱槿的死嗎?
思及唯一的孫女,黎元心如熱砂上的赤蠍,滿地亂爬,燒灼不安,不知怎麼是好。自打兒子媳婦因病離世,白梅便由他一手帶大,孩子大了總歸有自己的去處,慢慢也就談不上話了,後來的事……黎元緊扣雙手,好半晌才鬆開,低聲道:「姑娘,我不知道妳與白梅怎麼認識,不過忘了她說的話吧。那孩子自從朱槿走後,行事便有幾分古怪,妳……別被她扯進去了。」這話是勸,也是求。
夏芒依舊看著黎元,深潭似的眼,如鏡高懸。
冷然的聲音,道:「那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