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施舜翔所著的《性、高跟鞋與吳爾芙:一部女性主義論戰史》,梳理了二十世紀後半葉的女性主義論戰史。從社會運動、流行文化到文學經典(也就是書名對應的「性、高跟鞋與吳爾芙」),不同派別的女性主義者爭論不休。但也藉由這些「自己人」的衝突,交織出另類的女性主義演變史。
身為嗜讀西洋羅曼史多年的筆者,最令我欣喜的,即是本書收錄了通俗羅曼史的研究。縱使書籍再暢銷、再怎麼深受讀者喜愛,羅曼史永遠是被文壇輕蔑的存在。更令我疑惑的,是諸多女性主義者,同樣對這個書寫者多為女性的次文類(sub-genre)大肆撻伐。根據施先生的論述,讓我得以認識許多羅曼史研究的經典,也能理解為何不同派別的女性主義者,對於羅曼史的看法差了十萬八千里。
儘管本書偏向學術性,每個章節宛如微型論文(後面更附上詳細註解),需要花費不少心力閱讀。然而若對女性主義感興趣,筆者非常推薦本書。尤其台灣關於羅曼史研究的翻譯著作,可謂微乎其微,因此難得有中文的相關書籍,真的要好好把握啊!
以下便整理書中提及的內容,提供給羅曼史愛好者或有欲研究的人參考,也鼓勵有興趣的朋友閱讀全書喔!
隨著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興起,1970年代,基進女性主義(radical feminism)代表葛瑞爾(Germaine Greer)在著作《女太監》(The Female Eunuch)中,便大力批判羅曼史,奠定許多女性主義者的「反羅曼史情結」。葛瑞爾認為,在羅曼史種種浪漫情節下,暗藏的是父權結構的鞏固。羅曼史引誘無數女性誤入歧途,選擇將自我束縛在婚姻體制。然而女性在飽嘗婚姻之苦後,羅曼史又成為消極的逃避。
而羅曼史之所以遭到大量女性主義者抨擊,也與1970年代風起雲湧的「反色情運動」息息相關。在部分女性主義者眼中,羅曼史與色情密不可分,而色情象徵著「男性侵略與情慾暴力化」。道格拉斯(Ann Douglas)便強調這個觀點,她認為席捲北美的禾林[1](Harlequin)羅曼史,根本是稀釋後的色情文類,其吸引力奠基在男性權力的宣揚與女性的臣服。道格拉斯更提出,代表「色情」的禾林羅曼史如此暢銷,即是對女權運動的反挫。
同用色情的角度切入,史妮托(Ann Barr Snitow)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她認為,以「女性色情」重探浪漫文類,更能深入理解女性心理的社會形構。禾林羅曼史有別於主流色情,既解放女性情慾,亦反映女性在父權社會中對「浪漫化」、「情感化」性需求的渴望。
史妮托雖沒有過度譴責羅曼史,卻也沒有全盤認可。她認為羅曼史能反映父權壓迫下的女性心理結構,但無法帶來全然的解放。不過,史妮托以精神分析拆解女性閱讀心理的觀點,揭示了1980年代羅曼史研究的崛起。
1982年,莫德列斯基(Tania Modleski)出版《羅曼史的甜蜜復仇》(Loving with a Vengeance),自此羅曼史研究徹底翻身,從被貶抑的父權洗腦「毒」物,轉變為通俗文化研究的關鍵。儘管在莫德列斯基之前,學界已有不少替羅曼史翻案的聲音,但她卻是最早將羅曼史研究「系統化」為專書的女性主義學者。
莫德列斯基首先揭露大眾文學領域的「雙重批評標準」,由男性主導的文類,往往能比女性文類獲得更高的讚揚。因此,同屬大眾文學,偵探小說能獲得學界高度評價,羅曼史卻始終無法登上大雅之堂。女性浪漫文類可謂「賤斥中的賤斥」,是被輕視的大眾文學中最低賤的存在。
莫德列斯基繼承淑華特(Elaine Showalter)的女性批評學(gynocriticism),爬梳女性浪漫文類的歷史族譜,將羅曼史視為英美文學史的「次文化」。莫德列斯基認為,二十世紀的浪漫文類,皆可追朔到十八、十九世紀的英美小說。經歷兩個世紀,女性浪漫文類的發展千變萬化,卻也始終如一。文本中對於女性心理的探索與關懷,仍是不變的。
莫德列斯基廣為後人引用的貢獻,即是對羅曼史的精神分析。她主張,浪漫文類看似鞏固婚家體制,實則體現女性對婚姻及父權的抵抗。歌德羅曼史將遙遠、封閉的古堡化為婚姻隱喻,家庭小說(domestic novels)揭示婚家場域的矛盾及衝突。而禾林羅曼史的核心,即是女性的「復仇渴望」。從故事中女主角反覆出現的「消失行為」,藉由逃逸迫使男主角展現深藏的愛意,目的即是譴責男性的錯待,並藉此掌控男性的愛慾,同時更深藏女性的憤怒與反抗。
不同於先前研究關注的文本分析,深受讀者反映理論(reader response theory) 影響的蘿徳薇(Janice A. Radway),在1984年出版的《閱讀羅曼史》(Reading the Romance )中,則著重在羅曼史讀者的閱讀實踐。她主張文學作品的意義,產生自文本與讀者之間的反覆協商。所以,看似捍衛傳統價值的羅曼史,也可能在讀者的日常實踐中,反過來抵抗父權體制。
在桃樂絲.艾文(Dorothy Evans)的引薦下,蘿德薇結識了一群中產階級主婦。藉由深度採訪,蘿德薇發現主婦們之所以沉迷羅曼史,即是能獲得「逃逸」。羅曼史的夢幻情節,既能讓她們逃離日常生活的平庸,也能忙裡偷閒擺脫繁重家務。蘿德薇提出,女性經由閱讀羅曼史,打造了「自己的房間」,以逃離家務勞動及母親/妻子身分的束縛。
蘿德薇更挪用喬德洛(Nancy Chodorow)的理論,主張羅曼史外表陽剛、內心溫柔的男主角,是女性在潛意識中渴求的陰性依戀。女性沉醉於羅曼史,並非出自對男性的渴望,而是由於現實中的男人無法滿足需求,於是選擇透過浪漫幻想獲得心理補償。閱讀羅曼史的行為,正是證實異性戀婚姻體制的失敗。
不過,蘿德薇雖展開羅曼史研究的全新方向,仍有學者批評她的著作存在缺陷。柏蘭(Lauren Berlant)認為,蘿德薇的研究樣本侷限於中產階級白人女性,僅是特定階級的消費主體。洪美恩(Ien Ang)則認為《閱讀羅曼史》暗藏「女性主義權威」,蘿德薇雖在書中替羅曼史發聲,最終仍認為羅曼史不能促成真正的社會變革,變相鞏固「女性主義」與「凡婦俗女」的高下位階。
《性、高跟鞋與吳爾芙》聚焦在二十世紀後半葉的研究,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羅曼史的發展又是另一片天地。如今,多數羅曼史已跳脫早年禾林羅曼史的公式化,邁向更多元的發展。在這個非裔和亞裔也能成為王公貴族[2],英國王子能和美國第一公子談戀愛[3]的時代,我們更應該以包容、開放的心胸,去審視這個自十八世紀起,便由女性主導的陰性文類。
「它(羅曼史)不再是洗腦無知女性的父權工具,也不在只是通往正規女性主義的過度階段。它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的理論,自己的政治。」
最後,筆者節錄書中段落,替這篇文章收尾。期許羅曼史在創作及研究上,皆有更美好的願景。無論推崇或批判,女性主義及羅曼史都不會因此衰亡,而是藉由紛爭的風風雨雨,不斷演變、不斷重生。
「只要還有矛盾的可能,曖昧的空間,女性主義就會反覆重生,不斷進化。」
我深信,羅曼史這個陰性文化的代表,也會是如此。
[1]書中將Harlequin譯為「哈樂昆」,由於比較常見的譯法為「禾林」,本篇決定採用約定俗成的翻譯。禾林出版公司(Harlequin Enterprises Limited)於1945年成立,總部位於加拿大,全盛時期為1960至1980年代。然而隨著出版業界變化,禾林近年已非羅曼史龍頭,2014年被併入哈潑柯林斯(HarperCollins)出版集團旗下。
[2] 指Netflix影集《柏捷頓家族:名門韻事》(Bridgerton),改編自茱莉亞.昆恩(Julia Quinn)的暢銷羅曼史系列。不同於走傳統攝政羅曼史路線的原著,影集採用色盲選角(color-blind casting),刻意模糊歷史脈絡,打造「半架空」的世界觀。
[3]指凱西.麥奎斯頓(Casey McQuiston)於2019年出版的小說《王室緋聞守則》(Red, White & Royal Blue),後於2023年改編成電影,廣受歡迎,成為該年度的現象級熱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