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路殺手》:前路終究不可知

2017/08/14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遲了五年才看《迴路殺手》(Looper),不是很確定當初如果這部片上院線,而我在第一時間看了,情感會不會不同?畢竟科幻片一直是我的心之所繫,而本片核心的智慧邏輯和情感驅動,搭配外在融合了兩三種類型的血肉,其實真的相當優秀。只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看完的痛快或是情緒震撼,沒有理性上對它的讚賞,那麼強烈。

 

時間是 2044 年,地點是美中堪薩斯,主角喬(Joe)是個「迴路殺手」,他的工作是每天早上十一點半到市郊的一處田邊,在那裡鋪好的一片墊子上,會憑空突然出現一個被頭套矇住的人,而喬只管第一時間把他轟斃,再把屍體處理掉就好,什麼都不必問。這些人其實是來自 2074 年,彼時時空旅行已經被發明,但非常「剛好」地被發明成只能夠單向、無法任意決定時間地點、而且因為違法所以只有極少數(似乎就只有一個)地下組織能夠使用。於是未來(2074)的黑幫為了殺人滅屍,會把被害者送到過去(2044)來處理,且不只如此,還在他們背後綁上銀塊,作為酬禮。對這一端的殺手而言,處理掉一個原本就不存在的人,沒有什麼被追查的風險;對於未來那一端,當然也是徹底放心。

 

但規則就要有破例,如果說科幻的趣味其實是在把幻想邏輯化、「可能性」化,從而映出真實人間的道理,那麼偏離軌道、破除規則的本身則是為了戲劇性,為了起承轉合中的「轉」,也為了製造例外測試人的直覺與本性。《迴路殺手》真正的科幻課題,在於每個殺手入這一行,都要簽下一張魔鬼契約,即在某一天,你的雇主會把「未來的你」送來給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槍殺,並附上一筆豐厚的退休金,讓你從此享受無憂無慮的三十年。三十年後你將會被「刪除」,因為這些交易痕跡,是他們不想留下的。

 

這樣的動作稱作關閉迴路(close the loop),也就是所有黑幫電影裡,雙手染腥的人別想全身而退的邏輯。但是當喬發現未來的自己被送到現在,既沒有頭套也沒有被綁住,稍一遲疑,對方已經脫逃了。於是真正的冒險才開始,隨之牽涉的背景故事,包括 2074 年的喬的救妻動機、在未來大鬧天下的超能力者「造雨人」(The Rainmaker)、還有這帶來的各路追殺以及認知/記憶的改道趣味,則是故事的魅力。

 

《迴路殺手》是一部很娛樂的電影。前面說過它融合了幾個類型,包括前半是某種輕度的《銀翼殺手》式反烏托邦的未來,到了中段變成黑幫組織追殺片,接著大轉彎成為《龍門客棧》式的孤島守軍陣式,再從中變出帽子裡的兔子——竟然還有超能力怪物!這一切被前述時空旅行的設定,穿針得合情合理,又引線往一個帶有感染力的結局。作為導演萊恩.強森(Rian Johnson)的商業類型叩關作品,可以說潛力無窮,也無怪乎他會是《星際大戰八:最後的絕地武士》(Star Wars: The Last Jedi)的掌門人了。把一個不好懂的故事講得讓人能跟上,而且還有餘裕享受聲光刺激,這的確很出色。

 

但我仔細想想,覺得沒有那麼震撼的原因可能是:我已經看過後發先至的《超時空攔截》(Predestination)了。後者的密度之高,節奏之快,時空理論的特異性和爆發力,都著實嚇壞了我,更不用說同樣是一老一少雙明星的魅力;《超時空攔截》的燒腦力道強,你我對主角的經歷認同感又高,相對地,《迴路殺手》刻意要讓年輕的喬先是個沒有理想性的庸俗人,甚至可以為了自己、出賣摯友,由此對比最後的發展,帶來感動。這手法當然也很常見,只是通常要搭配一個即使痞、即使壞,也能惹人愛的主角。而喬瑟夫.高登.李維(Joseph Gordon-Levit)當然能夠勝任,問題是——他在本片為了配合後半的「轉變」,透過層層化妝和甚至特效處理,加上本人神色的揣摩,這樣刻意的努力,反而變成對我而言,理解角色的干擾了。

 

而與他對應的,是飾演年老版本喬的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他所演出的,完全就是你熟悉的那個他。他是約翰.麥克連,也是《未來總動員》(Twelve Monkeys)裡那個回到過去的詹姆斯.柯爾,總之完全不是一個年老版的喬瑟夫.高登.李維。《迴路殺手》的故事其實有相當大的趣味在於這兩個人格的對峙:年輕的想殺掉年老的擺脫麻煩,年老的卻不能還手,還甚至想教訓/教化過去的自己。只是,這樣的糾結關係在已經很擁擠的劇情線裡,沒有機會再更發揮,後半幾乎是直接缺席,讓我暗暗覺得可惜。

 

取而代之的是艾蜜莉.布朗(Emily Blunt)登場後的親情線,而這部分其實才是真正的亮點。少少幾場戲,讓你看到一個又悍又有暖意的女性角色——同樣地,如果是早在《明日邊界》(Edge of Tomorrow)《怒火邊界》(Sicario)之前我就先看到這片,驚喜應該會加倍吧。

 

在其核心,或者說藉由那個結尾,《迴路殺手》討論的其實是個很浪漫的問句:美好的教養,真的可以造就一顆美好心靈嗎?我相信在「相對上」這答案是肯定的,但畢竟只是相對,影響一個人的道德品質養成的因素實在太多,如片中這樣一位情緒爆裂(或者說,會被自己情緒爆發後的結果嚇死)的孩子,如何能夠安穩成長?這是更大的問句。然而這一點的討論,搭配未來的喬為了要救妻子,連小孩子都打算殺害,這般「未犯先判」還直接讓我想到《關鍵報告》的「pre-crime」:假如那些證明預視失敗的少數報告(minority report)不存在,這樣的預防犯罪方式是否可以被接受?

 

在這裏,《迴路殺手》選擇了讓美好教養帶來的「希望」成為最終救贖,某種程度上是開放式結尾,但既然開放,也就代表已經不是迴圈,代表脫離「loop」了吧。

 

而更好玩的,還有年輕的喬面對年老喬的教訓和提醒,擺出一副甘我屁事的樣子,甚至還說:「你爲什麼不跟其他上了年紀的人一樣——去死一死就好了?」這句話聽起來當然很幼稚,但仔細想想,當你被告知「如果這樣下去,將會有荒唐的一生,你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後悔莫及,還會連帶傷害到最心愛的人……」而我要因此覺得有罪惡感,覺得沒有為自己負責,這樣的規訓態勢,不就是現實生活裡一再上演的(自以為是的)長輩行徑嗎?

 

重點在於,當一個長輩如此訓誡晚輩,他堅信自己是對的,因為這是「經驗推得」,因為我吃鹽比你吃米多,「我看過太多了」所以我懂你不懂,你要聽我的。這背後的邏輯不全錯,但是那個不相信對方,不相信例外,不相信溢出軌道的不安全感,才是這態度背後的真正問題。於是由此,我們不免又要回到科幻設定的層面來檢視這故事:

 

布魯斯,威利這樣教訓喬瑟夫.高登.李維,比現實中的各種長輩有說服力,因為他就是未來的他,他的經驗不是觀察別人,是自我經歷的。可是,如果「回到過去、改變未來」會成立,不論是直接修改本的途徑還是長出一條時空岔路,這都一樣意味著「前路不可知」。《迴路殺手》的劇本核心,正是在於打破迴路,在這樣的科幻故事裡說「你這樣下去,一定會怎樣怎樣」,這句話的篤定性注定要被消解。

 

而這才是我衷愛的科幻時間觀。即使機率小,但未知就是未知,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這才是時間——或者說,這才是人生最有趣之處。《迴路殺手》藉由一個別出心裁的結尾,翻轉了少年喬的心境,也扭轉了(抹消了)老年喬的處境,拯救了兩者各自想拯救的人(2044 年的一對母子、2074 年的妻子),這邏輯很漂亮,也確實導向了浪漫的科幻。這樣的設計讓我讚嘆,果然名不虛傳,這的確是一部聰明又好看的電影。

 

 

圖片來源:Pixaba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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