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名為「復仇」的惡魔之花

2017/05/01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老師,生命真的很珍貴嗎?」

 

傻孩子,生命當然是珍貴的。那無中生有的奇幻,那破殼而出的意志力,那無邊境的際遇可能性,那為人犧牲的浩然……生命怎麼可能不珍貴?它是驅動世界成為它現在的樣子,並繼續往一個方向前去的力量呀!

 

「但是,如果殼外還是有殼,而際遇讓我看不到任何可能性——沒有人值得我犧牲,更沒有人為我犧牲過任何事。這樣,我的生命還是珍貴的嗎?」

 

……

 

文章寫到這,我腦中的「老師」就短路了。寫作寫了十年,出了一本以療傷為核心的書,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在文字裡,找到讓再沒有出口的人都能打起精神的神仙解藥。但其實我一直都知道不可能。我一直都知道有些暗角,不是我的人生視野,或任何人的文字靈光能夠照亮的。會這麼想則是因為:在我的待複習片單裡,一直躺著一部電影,叫做《告白》

 

一次拋棄,一段錯置,一則毫無道德感的惡趣味,一套充滿惡意的復仇。湊佳苗的故事,中島哲也的手痕,在七年前交織成這部美極了的電影,像個黑洞深淵,讓人不敢逼視的同時,又隱隱有一股慾望要掉進去。生命是珍貴的嗎?這是劇中的少女C對她景仰的老師的提問。但《告白》的核心問句比這悲觀多了:「如果生命都是珍貴的,為什麼有些人的生命被結束得莫名其妙?又為什麼,有些人的存在被視為是多餘的,甚至是穢惡的?」

 

這部描寫「惡」的養成,和對它的撲滅所引發的連鎖黑暗的故事,始於一個國中導師的小女兒陳屍在學校游泳池裡。身為媽媽的森口老師,發現兇手是班上的兩位少年,於是策劃了一連串的報復行動,親手摧毀他們的人生。那是地獄之火,芒燄之姿,無聲的,卻又像是溫柔。而從多方面來說,這都是個踩在模糊的道德線上,讓人懷疑自己的認知(以及直覺)的故事。

 

中島哲也的炫技,則是從第一幕就開始了:看似弱勢,根本管不動學生的森口,在教室裡來回走著,鬧烘烘裡沒有人注意她,更遑論畏懼她。但她只管自顧自說著,慢慢道出她的「告白」。這同時背景的音樂完全跟著說話的情緒,該停的地方停,該醞釀的時候醞釀,該激烈和懸疑、就激烈和懸疑。當眾人的注意力漸漸收攏,一個恐怖的計畫才開啟,那一盒盒原本象徵著純潔和成長的白色液體,被變成噩夢的載具,而叫人驚顫的惡意已經在無痕的調度間,長得好大,好大了。

 

當懊恨是一片烏雲籠罩著天,鮮血綻開成花瓣,青春只能是一首太遲或太早的輓歌。《告白》採用的「各人自述」體裁,從小說延續到電影,由五個主角說著他們的「痛」:森口老師的女兒無緣無故死去,「當她的爸爸第一次抱著她,卻是已經沒了魂魄的身體」;修哉(少年A)被媽媽拋棄了,「當她走遠,我聽到生命中重要的東西消失的聲音——『啪嚓!』」;直樹(少年B)恨透了自己被不當一回事,那句「你是個失敗者,我根本沒有把你當作夥伴」,點燃他無窮的恨意;而直樹的媽媽則是自始至終,無能地身處在狀況外,只能絕望地想:「那個善良的孩子,已經不見了……」

 

至於北原(少女C)是片中唯一的善,是觀眾的代視者,卻只能落得被吞噬,還帶著滿滿的不解。她說:「老師,這個班級瘋了。」但她真正帶來的痛,是讓你我看見連這一點點希望的小花,都被摧毀殆盡,覺得好不甘心!——而這一切看似親密的「自白體」,給觀眾宛如神視的距離,它是抽離的,夢囈而且美麗的;它也是主觀的,自我辯駁卻偏差的。片中每個角色都在自欺,一個個被孤立被背叛被傷害終至無可見光……電影開場沒多久,就有意無意地問出:「內心軟弱者會欺負更弱的人,受害者只能選擇忍耐或尋死嗎?」而這故事根本沒有要回答這題的意思。

 

或者,它正是要回答:從受害者發動的回擊,只會催生更多的惡吧。

 

這次重看,我依然生出同樣的自我疑惑:當我看到少年A在片尾,被修理得崩塌殆盡,內心無疑升起了一片「爽」感。但這樣的爽,隨即帶來了自我警惕。片中的角色幾乎都把「懲罰」和「復仇」混為一談——前者的目的是和諧和社會正義,後者則只是讓受害者/其家人覺得好過一點——然而《告白》真正在意的,是在塑造了少年A這個即使不算是「純粹惡」,也根本沒有道德感的人格之後,又非常用心地去「理解」他。不是幫他開脫,而是寫實化、具體化這個惡的生成。

 

他從小感受不到愛,只記住了媽媽那一句:「如果沒有你就好了。」他承受的只有對智識才能的期待,也只懂得透過這一點來證明自己;他只想要被稱讚,被關注,被覺得「很厲害」;但他毫無道德概念,所以他認知的「稱讚」沒有正負面的意涵,就只有被佩服,被讚嘆。這一切的背後又指向了母親,也才有那一連串扭曲的邏輯:「得了絕症,媽媽就會來看我了!」

 

電影開場沒多久,森口老師就說了:「歧視的影響比父親更深遠」。在這個父親缺席的故事裡,「歧視」是第一個無所不在的情感。修哉對庸才的歧視,同學們對犯罪者/有傳染病的人的歧視,修哉媽媽對平凡人生/平凡孩子的歧視,這種種再對應更顯眼的「母愛」命題:森口老師所有的行動,直樹媽媽的言行,乃至修哉整個人的悲劇,都來自母愛的被抽空,或錯置,或不在場。

 

這兩種情感(歧視和母愛),都帶著強烈的排他性,排斥非我族類,或非我所在乎的其他人。我歧視你,因為你不配活在這世界上(你的生命不珍貴?),或你的存在阻礙/搶走了我的寶貝兒子和女兒。當這個邏輯無限上綱,以「正義」之名或以「愛」之名,最後生成的,就是毀滅性的惡了。

 

但弔詭的是,片中的森口除了母親身份,也有(跟母親形象相似的)「老師」角色。而一路到最後一句對白,劇中的她都沒有要給少年A「重生」的機會,她一心只想要復仇,但在戲外觀眾的角度,這位老師畢竟給了這學生的人性「長出來」的教育:

 

當修哉意識到他的炸彈炸死了媽媽,他不只失去唯一想要的肯定,也終於懂了後悔,懂了什麼是錯,即使這兩者都沒有道德涵義在裡面。於是生平第一次有了悲傷,也有了害怕。這是個催生人性的過程,而由此岔出去,會否《告白》也在反思著「殺人兵器」?——你(少年A)喜歡製造炸彈(有殺傷力的機械),嚮往引爆和死傷,卻沒有意識到被傷害的可能是自己在乎的人。這甚至命中了日本文化內建的某種矛盾:一方面懲惡,一方面又掩藏不住對破壞性力量的崇拜,還有著迷。

 

這樣的矛盾,又再回頭扣住整部《告白》的美學價值。電影裡對死亡與復仇等等意象的耽溺,讓人看得眼睛一亮,幾乎要生出神聖的儀式性了,情緒卻被凍結在水裡。而幫忙營造這魅力的,首先是配樂:Radiohead〈Last Flowers〉是全片聽覺的概念核心,由此輻散出去:cokiyu迷離的環境電子還算有一點溫度,實驗性老團Boris的一連串低頻金屬、噪音和緩吟,就真的是千斤重了。當灰闇的能量被推到厭世的懸崖邊,The xx〈Fantasy〉便在幽谷底處,吞沒一切的光。在中島哲也過去的作品裡,近乎音樂劇的誇張歌舞氣氛,在此完全被抽掉了,代換成毫無「遊戲味」的下沉力量。

 

在視覺上,他則是收起短鏡頭和花俏的剪接,改以張力飽滿的角色姿態,快慢有致地醞釀著情緒。在教室裡,在情愫初萌的堤岸邊,少年少女本該洋溢著純真的步伐,卻都散發著黑死氣息。也許這些「妖魅」不過是大量的慢動作和高速攝影,和棚內打燈的效果,但在聽覺的壓迫感,強烈的濾鏡和(更重要的)角色喃喃的自白襯托之下,即使是一抹雲彩,一串吊飾,一只針尖上的蝴蝶,一盒牛奶的跌破和飛濺,都彷彿末世的風景。

 

這樣對惡魔之花的凝視,又沒有在最後轉成任何情分,更遑論憐憫了。《告白》只是真切地示範了:「藝術之美」與「善」,真的可以是無關的。

 

那麼,回過頭,我們究竟可以從這故事得到什麼?除了邪惡的生成有其道理,作為加害與受害之外的「他者」,我們該怎麼反應?要回答這一題,我會說:看看劇中的森口老師,她表面上用愛滋病毒來復仇,實際上是利用同學們的霸凌心理,那自以為是的正義感,還有病毒帶來的恐懼。從北原的觀點,可以感受到眾人的霸凌,比邪惡本身更瘋狂。那是自以為在懲罰惡者,卻看不見自己的惡劣嘴臉。

 

這樣的提醒,或許才更重要。因為這點出的不只是人云亦云的平庸之惡,還有當「邪惡」有了一個代言人,大眾往往透過踐踏他,驅逐他,關起或消滅他,就得到「正義被實現」的快感和「危險被去除」的安全感,然後就安心回家睡覺了。卻沒有意識到更幽微的,更細瑣的,社會氣氛或階級結構性的成因,根本絲毫沒有被改變啊!

 

少年A罪無可恕,但《告白》不只想懲罰他,還要控訴造就他的整個世界。包括親情的偏差,社會的冷感,教學與同儕的關係失能。當他看著那倒流無望的時鐘,哭嚎得肝腸寸斷,我們除了覺得「爽」,更要彼此告誡:不要以為這跟我無關。如果在悲劇面前,不探究背後的脈絡,不從根本上改變一些什麼,那釘死再多個罪魁禍首,都只是把下一個社會事件發生的時間,往後推一點點。並不能夠真的避免。

 

開始寫這篇文章的頭兩天,被一則文壇的悲慟新聞給擊中,一下子難以消化這樣爆量的黑暗情緒。雖然事情本質並不同,但近一週以來,我確實很認真在思考自己到底能做什麼。人生不可能沒有痛,沒有失去和受傷,很多時候正是要穿透這些,才能讓自己生得更強壯。然而有些人有些事,真的無法有希望,連重生都只能是一句玩笑話。面對這種種,我們除了陪伴,和盡量地理解,又能夠做什麼呢?

 

一朵水花的濺起是生命的陷落,一陣笑聲的褪去反帶來無限涼意;一張照片一場雨,一個徬徨失去倚靠的問句:生命真的很重嗎?生命真的很輕嗎?當美好只剩下美,傷了也將不懂得痛。當悔恨只能生恨,過錯便無法過去,而未來,只能永遠地未來了。

 

我想,我還在尋找跟《告白》相處的方法。

 


圖片來源:Pixabay

責任編輯:蔡宜蒨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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