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之三聯畫》攸關著如何使用歷史化影像和將影像歷史化。所謂歷史化影像,指的是片中被挪用與拼貼(collage)後陌生化的視聽檔案,它們彼此徵引、補遺,匯成一股用影像批判影像的後設脈衝:《意志的勝利》(Triumph of the Will, 1935)裡高舉萬字旗列隊的納粹黨員;《夜與霧》(Night and Fog, 1956)裡斷線木偶般枯瘦的猶太人屍體被拖行後擲入坑中;《夏日紀事》(Chronicle of a Summer, 1961)裡瑪瑟琳左臂上烙下的集中營編碼;《大浩劫》(Shoah, 1985)裡被雜草、森林覆蓋後恍若無事發生的集中營遺址……。潘禮德將無數苦難影像搗碎、裝幀入充滿中世紀基督藝術色彩的三聯畫框 [1],在景框/影像、神在/神滅的弔詭中,構築一幅當代的眾生受難圖;而苦難影像「放映次數的重複」更被無限轉殖成輪番共時交錯的「多銀幕重複」,在加成的多重重複裡,演繹永劫回歸的命題──殺戮重複,甚至重複的本身也將重複。直到最後,過往已被揉製成班雅明筆下面朝過去的歷史天使所見的「單一的災難」[2]:我們再也無從於屍骸中辨認暴行的時空與傷亡的歸屬,苦難竟是那麼地流通,恍若一切同源同生。
《惡之三聯畫》繼承了這樣豐沛的影像遺贈,處處都閃現著《廣島之戀》如何影幢幢地作為其潛在文本及結構指涉:電影在廣島原爆、納粹大屠殺的影像間,來回穿插潘禮德舊作《S21 赤柬殺人機器》(S21: The Khmer Rouge Death Machine, 2003)裡空蕩蕩的 S-21 集中營,抑或是以組裝房舍模型的手和不斷被巨浪淹沒、沖刷的孩童照片,再製他自傳性質的《被消失的影像》(The Missing Picture, 2013)。個體記憶/集體記憶的鬆動,在自身與他者間無盡翻湧、交疊,恍若《廣島之戀》裡法國與日本、內韋爾(Neville)與廣島、德軍舊愛與日籍建築師新歡,不斷在個人史與國族史間滑動、媾合的樣態。
《廣島之戀》的敘事打破了過去─現在─未來的線性關係,創造了一種未來─過去時態──過去直接成為未來的行動依據、指導原則,女主角在過去預言著未來,並讓未來去證成過去:我將會忘記你。我們將會忘記(愛/戰爭)。而一切(愛/戰爭)都將會再發生。(I will forget you. We will forget (love, war). And it (love, war) will happen again.)而《惡之三聯畫》更以超脫形式主義的人道關懷,將這樣的時間模態延展為一種對觀閱倫理的能動期許:以對過去辯證的觀看作為未來「與全人類同在」(Stay with man.)的行動呼籲,督促著觀眾從觀看者換位為見證者,從對歷史永恆的拜物凝視中起身,去回應一張臉龐、一個眼神昭示的「此曾在」(That-has-been)。
[2] 〈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Walter Benjamin, 1940.
[3] 輻射同時也是電影片名 Irradiés 的直譯。
[4] 電影中頻繁以 "modern-day wisdom: kill from a distance", "secret scientific experiments", "abstraction", "a wonderful idea drawn out on one page, in a laboratory", "Triumph of the technology." 指控科技進步下遠距操控抽象化的殺戮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