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委員會10月13日宣布本屆文學獎得主為美國民謠、搖滾歌手巴布 ‧ 狄倫(Bob Dylan)。結果狄倫似乎不領情,不接來自委員會的電話,也不回覆電郵。一時之間,各種揣測滿天飛,大多數是認為他「酷呆了」,竟然對崇高的諾貝爾獎不理不睬。
宣布獎項當晚,狄倫正好在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有場演唱會,但他完全像沒事一樣。接著,他又參加了在加州舉行的「沙漠之旅」(Desert Trip)大型音樂盛會,同場演出的還有滾石樂團(The Rolling Stones)、保羅 ‧ 麥卡尼(Paul McCartney)、羅傑 · 華特斯(Roger Waters)、何許人樂團(The Who)、尼爾 · 楊(Neil Young)等搖滾巨星,但他也始終沒有對獲獎一事發表任何意見,反而是同台演出的滾石樂團主唱米克 · 傑格(Mick Jagger)舞台上表示,「我們過去從來沒有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同台,狄倫有如音樂界的惠特曼(Walt Whitman)。」
折騰了幾天,諾貝爾委員會不得不公開表示,他們已經放棄聯絡狄倫的努力,也不確知狄倫究竟是否會參加預定12月初在挪威首都奧斯陸舉行的頒獎典禮。瑞典學院重量級成員頗為不滿。華斯柏格終於忍不住出言指責狄倫「無禮又狂妄」,但狄倫仍然八風不動。
有人問我的看法(應該是認為我對狄倫有些研究吧)。我說:「他會接受的。」
為什麼我這麼有把握?因為狄倫從來沒有拒絕接受過任何獎項,頂多是不親自出席領獎,或者是出席但又做出些讓人意外的舉動;更何況,諾貝爾文學獎有這麼崇高的地位,而且可能是他最夢寐以求的獎。
2010年2月10日,美國總統歐巴馬曾在白宮舉行紀念美國人權運動音樂會,邀請狄倫獻唱〈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狄倫依然我行我素,非但不參加排練,音樂會當天,也不像其他人一樣擠著與總統夫婦拍照,就自行離開。歐巴馬說,兩人僅有的互動就是禮節性握手和狄倫離開時報以的一個微笑,「如果他做些別的什麼,那他就不是巴布 ‧ 狄倫了。」
事實上,諾貝爾委員會宣布狄倫獲獎後,狄倫雖然一直沉默,但是他的官網上卻出現「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字樣,只不過旋即又撤下,但卻很顯眼地貼上他從1961年到2012年的歌詞全集。顯然,狄倫對諾貝爾文學獎是很在意的。所以,這次我也相信狄倫是有點故作姿態,讓子彈先飛一下。
果然,在沈默整整兩星期之後,狄倫在10月28日出面接受英國「每日電訊報」專訪,表示他很意外獲獎,能獲得這項殊榮令他很開心,如果可能,他將親自出席頒獎典禮,並稱自己先前沉默是獲獎讓他「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典型的狄倫,對於是否會出席,還是賣了個關子。
狄倫獲獎之事褒貶不一,文學界的反應則以「貶」居多。詩人艾美 · 金恩(Amy King)和丹尼爾 · 松尼貝克(Danniel Schoonebeek)公開呼籲狄倫仿效法國著名哲學家薩特(Jean-Paul Sartre)於1964年拒絕領受諾貝爾獎。
黎巴嫩小說家瑞比 · 阿拉米丁(Rabih Alameddine)更酸溜溜地表示,「巴布 · 狄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就像菲爾斯夫人餅店(Mrs. Fields)獲頒米其林三星獎(餐飲最高榮譽)一樣」。
阿拉米丁的說法只見小器,固不足論。大多數人對狄倫獲頒諾貝爾文學獎覺得無法接受,很大程度上因為他是以作曲、演唱出名,論起著作,寥寥可數,可能只有一本歷來所作曲子的歌詞全集(即使他有別的作品,也鮮有人注意)。狄倫獲得這個文學桂冠,真讓其他著作等身的文學大家情何以堪?
但這僅是情感上的難以接受。關鍵是,狄倫真有資格獲獎嗎?
根據諾貝爾獎創設人阿佛雷德 · 諾貝爾(Alfred Nobel)的遺囑,文學獎表彰的是「在文學領域創作出具有理想傾向之最傑出作品的人(The person who produced in the field of literature ... the most outstanding work in an ideal direction)。
根據這個看似很高卻又模糊的標準,狄倫當然有獲獎的資格。他至今作曲五百首,而這些曲子極具詩意的歌詞影響了千千萬萬的人。有關這一點,諾貝爾委員會在一份簡短的聲明中寫道,狄倫的獲獎,是由於他在「偉大的美國歌謠傳統中,創造了新的詩意表達」。
這個簡短的陳述,完全符合前述諾貝爾有關文學獎的遺囑所立下的得獎標準。
另一位多次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競逐者喬艾絲 · 卡洛 · 歐茲(Joyce Carol Oates)指稱委員會這次的選擇令人鼓舞(Inspired),但她同時指出,搖滾樂團「披頭四」(Beatles)的還在世團員(保羅 · 麥卡尼和林哥 · 史達)應該比狄倫更有資格,因為「他們的音樂比狄倫的作品更有或至少同具意義」。
喬艾絲的說法是對狄倫獲獎故作大方的異議,卻似是而非。因為狄倫雖然以「音樂人」而知名,但他此次獲獎,是以一般人較不注意的「詩人」身份,而這一部份,是他相當引以自豪的。別忘了,當年正是因為狄倫出現,才使得已經紅片半邊天的「披頭四」驚覺,原來歌詞可以「有深度」。
狄倫曾經不只一次地表述,「我認為自己是詩人,其次才是音樂家」。他的這個自我評估,也獲得諸如美國詩人亞倫 · 金斯柏(Allen Ginsberg)以及前牛津大學詩學教授等知名人物的認同。此次諾貝爾委員會所認同的,當然也是狄倫的詩人身份。
宣讀狄倫獲選聲明的瑞典學院常任秘書莎拉 · 達紐斯(Sara Danius)也稱狄倫為「英語傳統中的偉大詩人」。所以,狄倫獲獎的資格殆無疑義,只是他作為「音樂人」的身份實在過於巨大,才會讓有些人一時錯愕而難於接受吧。
其實狄倫此次獲獎,與他2008年4月7日獲頒普立茲特別榮譽獎,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次,普立茲獎對狄倫的頌詞是:「以其非凡詩人能量所創作的詞曲,為美國文化及流行音樂帶來深遠衝擊。」
這是一向道貌岸然,或自認有品味而只著重古典、爵士音樂的普立茲獎評審委員會,首度頒獎給有時甚至被視為「野蠻」的搖滾音樂。幾十年來未嘗稍歇於音樂方面破舊立新的狄倫,此番竟然厲害到迫使自視頗高的「普立茲獎」也不得不「創新」頒獎。
同樣的,諾貝爾文學獎此次也是首度在傳統的小說、戲劇、詩歌的列表中加入了「歌詞」。從這個角度來說,狄倫以一人之力,使得兩項世界知名大獎打破籓籬,單單這個成就,已經足以名列史冊。
狄倫在2008年獲獎時,古典音樂評論家傑佛瑞 · 羅許(Geoffrey Rush),在美國「舊金山紀事報」發表評論,指稱「不是巴布 · 狄倫需要普立茲獎,而是普立茲獎需要巴布 · 狄倫」。那麼,如今是不是諾貝爾獎也需要巴布 · 狄倫呢?
其實這樣的評論,對普立茲獎乃至於諾貝爾獎並不公平。這兩個獎項的挑選和評審過程都相當嚴謹,也不需要頒獎給某人來拉抬自己。
美國的另一位著名音樂詩人李歐納 · 柯恩(Leonard Cohen)認為,狄倫對當代音樂影響之巨大,根本不用任何獎項來表揚,「這次諾貝爾獎的作用,看來像是在珠穆朗瑪峰釘一枚獎章,表揚那是最高的山峰。」柯恩口中的「多此一舉」,正好顯示出此次諾貝爾文學獎並無其他私心,勇敢地頒給實至名歸但可能引起議論的狄倫。
狄倫獲獎的消息傳出後,許多人都提到他的成名曲〈飄在風中〉(Blowing In The Wind)。其實,若以狄倫所創作過的歌曲來說,「飄在風中」的歌詞相對來說十分疲弱,文學性的含量相當低。
我第一次聽「飄在風中」,聽的是「彼得、保羅、瑪麗三重唱」版本,和聲優美、繞樑不絕,再加上詞淺意深,陶醉中自己都覺得程度高了起來。那時,這首歌被「彼得、保羅、瑪麗」一口氣唱上美國排行榜第二名,紅翻天了,然而卻很少人知道其實是狄倫的作品。我後來知道了,於是去弄了張來聽,聽後感是「這是什麼玩意!」,隨手就丟到一邊,再回頭沉醉於「彼得、保羅、瑪麗」。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也許是想扔掉之前再聽一次吧,又把狄倫的那張拿出來聽。
這下不得了,一聽再聽,聽出味道來了,簡直無法釋手,直到今天還在聽。40多年,只怕聽了不下1000遍。
Blowin in The Wind - Bob Dylan
〈飄在風中〉首見於狄倫在1963年5月27日推出的第二張唱片《自由自在的巴布 · 狄倫》(Freewheeling Bob Dylan),這張唱片一出,立即轟動,〈飄在風中〉也立即成為60年代最著名的反戰、抗議歌謠,至今歷久不衰。
實則「飄在風中」的旋律,部分取材於反黑奴歌曲〈棄絕拍賣場〉(No More Auction Block),而狄倫在創作這首歌的時候,腦筋裡並沒有一絲反戰、抗議的念頭,他只是創作了一首歌詞能打動人而且曲調好聽的歌,如此而已。
狄倫從來沒有針對越戰說過一句反對的話,更沒寫過一首抗議越戰的歌曲。
寫詩的人都知道,押韻是門大學問,有其一定的難度;而更難的是,押韻之後還能以好聽的音律唱出,而狄倫做到了。不僅如此,狄倫的歌詞故事性極強,意境深邃,文字精緻,能發人深省並予人無限的想像與畫面。
2004年,我和兩個孩子在著名的美國66號公路旅行,一路聽的都是狄倫的《Desire》專輯,留下很美好的回憶,當年17歲的女兒還說了她為什麼喜歡狄倫的原因,「他的每一首歌都在說故事,好好聽喔!」
對我而言,狄倫獲獎實至名歸,只不過這個獎早就該給了,而且時間應該推回40年前。為什麼應該是40年前?
因為狄倫此生至今為止最精采的創作都集中在1963到1966年之間,以及1975年至1976年的「滾雷康樂隊」(Rolling Thunder Revue)時期。
我個人特別鍾愛他的〈生命中的無關緊要〉(My Back Pages)。現在試著翻譯一小段(總共有六段,狄倫的歌詞通常都很長)。
Crimson flames tied through my ears
深紅火焰如浪潮般穿透雙耳
Rolling high and mighty traps
翻滾超越重重陷阱
Pounced with fire on flaming roads
路途上燃著的火一波波襲來
Using ideas as my maps
我循著信念往前
"We'll meet on edges, soon," said I
「我們很快就會在盡頭相會」,我說
Proud 'neath heated brow
掩不住的是怒眉下的傲氣
ah, but I was so much older then
啊,我當年曾經那樣老氣
I'm younger than that now
如今卻年輕多了
當然,狄倫的作品翻譯成其他文字,無論聲調、詞句都截然不同,很難保持原味、原意,詩歌又尤其如此,但多少還可以感覺一下他的功力。
全文圖片來源:IShakeYourSo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