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不在家」是個吸引我的好題目,它含有「女性出走」的意味,卻要比「女性出走」來得明確。女性要出走,到底是要從哪裡出走呢?「女子不在家」給了明確的答案:「家」,女性要從「家」出家──無論是實體建築的「家」,還是抽象意識的「家」。 若要找能夠對應「女子不在家」這個題目的文本,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亨里克.易卜生(Henrik Ibsen)的《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又譯《娜拉》)。《玩偶之家》雖然是十九世紀的古老劇本,但它一完稿即被搬上了歐洲多國的舞台,並在戲劇界乃至於社會上引起哄動。這全是因為女主角娜拉選擇離家──離開丈夫和三個小孩──的結局,對當時的大眾、不論男女而言,都是難以想像的。但也正是因為娜拉不顧世俗眼光地毅然出走,使她成為了逃家女人的原型。《玩偶之家》的影視改編,較近代的分別有1973年的兩部同名電影,和1992年由英國廣播公司(BBC)所拍的同名影集。但若要細數後世女性出走文本對娜拉原型的參照,則把文本延長至以萬字計,恐怕都未能盡錄。 然而,娜拉畢竟是西洋文學裡的逃家女人。而光是在西洋文學裡,逃家女人就不只一種,儘管或多或少可追本溯源至娜拉,倒也不是說只有娜拉式的出走才叫做出走。事實上,娜拉有沒有成功出走,這是易卜生沒有解答的問題。也許正是這個家門已踏出、前途卻未定的結局,成就了《玩偶之家》的不朽。 離家的娜拉不再是家的一部分,不再是丈夫理所當然要供養的妻子。她將如何在職業婦女仍屬少數、且待遇往往不如男性的十九世紀,獨自生活?易卜生的留白與其說是留給觀眾思考的空間,不如說他也未必看得見娜拉的未來。說不定魯迅不幸言中:「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 如果娜拉的出走仍有隱憂,那麼,西洋文學以外的華語片世界呢?撇下娜拉原型,我試著從最近代的華語片著手,首先浮現在腦海裡的,是一部新鮮出爐,且就各方面而言皆與《玩偶之家》八竿子打不著的華語片──不久前才締造了金馬獎雙影后創舉的《七月與安生》。 易卜生寫《玩偶之家》的時候,電影才剛開始被發明,當然也還未形成各類片種,包括《七月與安生》所屬的青春片。然而,我對《七月與安生》的聯想,並非基於《七月與安生》與《玩偶之家》有上述的相似(或差異)。啟發了後世女性出走文本的《玩偶之家》,其目的不在於解答問題,而在於提出問題;不是要答「娜拉走後怎樣」,而是要問:娜拉為何要走?可以不走嗎?不走還可以怎樣?透過提出問題,易卜生其實回答了問題,但不是「娜拉走後怎樣」,而是娜拉不得不走。她在不知走後怎樣的情況下,仍然堅決要走。她的出走是寧為玉碎的有力控訴,多於對女性困境的實際解答。《七月與安生》也控訴,即使來自不同的背景與文類。 或許正是這個控訴,使《七月與安生》不那麼青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