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五日下午,數月來的陰鬱被陽光撥開,從永樂座書店外的街巷透了進來。台北文學季的第一場講座——臺語小說的鋩鋩角角,由臺語小說家鄭順聰與胡長松的對話展開。
甫一開場,鄭順聰就問觀眾:「常常聽到網路上的『婉君』說『梗』,有人知道『梗』在臺語要怎麼唸嗎?」延伸這個問題,他提出:「臺語要現代化常常會遇到一個疑問:臺語要怎麼翻譯?」
胡長松(右)、鄭順聰(左)長期在臺語小說及文學上耕耘。
「如果我們要用江湖一點訣的『訣』來討論『梗』的概念,不免嚴肅,失去了語言的輕鬆趣味。但以「鋩角」來解釋就貼切多了。鋩角,即是最精華的地方。早期聽說書人講廖添丁,會這樣說:『𨑨迌食鋩角。』我們寫這個臺語的小說也是相同的道理。一個故事如果沒有抓到那個鋩角,到一個坎站就走不下去了,那就需要找一點鋩角。就像在講笑話要如何讓人笑詼落下頦,有時候不是傻傻的寫,而是怎麼寫得正確怎麼寫得好。」
為了讓大家了解更多臺語文與臺語小說的鋩角,鄭順聰與胡長松特別設定了幾個議題與觀眾分享。
為什麼要用臺語來做文學?
胡長松先提出四個「用臺語來做文學的理由」:感情的理由、認同的理由、權利的理由、藝術的理由。
他認為,當人使用自己的母語便覺得很有感情,這是與生俱來的,自然不用多說。其次,使用母語寫作文學本身即是一種認同:「我說一種語言不只是因為這個語言漂亮,而是我感覺在說這個語言的本身我就是『這個語言的人。』」他並援引波蘭詩人米洛斯(Czeslaw Milosz)的兩個詩句為例:「母語,你是我的祖國。」、「若沒有你的時候,我是什麼?」。
「這不只是感情,所有認同跟感情都有關係,好比我這個人,把我的心臟拿走我就死了,而在文學上,把我的語言拿走我就空了。用語言來做文化的理由他就是除了感情之外都有著認同的理由。沒了這個我就沒辦法做為一個寫作的人。」胡長松進一步提示:「露西亞( lō͘-se-a ,即日語的ロシア,俄羅斯)文豪托爾斯泰的名作《戰爭與和平》寫1812年的俄羅斯,作品裡的貴族(高尚的人)都以說得一口標準法語為榮。然而,這些說法文的人往往都是愛慕虛榮,為了名利不惜拋棄道義的那種人。這是這本書的分析中常被忽略的面向,可能也是托爾斯泰有意無意表現的語言認同。」
以臺語文寫作十幾年,胡長松對此的思索也相當深刻。
「第三個理由是權利的理由。」在談論「權利的理由」時,胡長松神情一肅。他先介紹了聯合國的外圍組織——國際筆會,接著強調國際筆會在1996年發表的世界語言權利宣言提出的核心概念:「你可以用你的語言去使用命名權,教育權跟受教權。包括科學與所有的人文學在內的一切知識,你都有權利用自己的語言去教育和受教。」
對於現在的電視台都以華文邏輯寫作新聞稿,再以臺語唸出,或者看著華語唱臺語歌,在胡長松看來都是不及格的表現。同樣的,上個世紀在沒有這個觀念下,受教權的維護就很糟糕。他說:「擔任基本教育骨幹的外省老師常有鄉音,而教學內容也大多是不習慣的華語。那個年代的人數學差?搞不好是因為都沒有人用臺語來教數學,讓他們聽不懂。」
不只是授課語言背後的邏輯問題,於教育面上,胡長松對於臺語文的語言教學在以往都被遺漏亦很介意:「以往我們連學習自己語言的機會都沒有。今天你們來聽這場座談,說不定是因為覺醒,發現今日的臺語已經是一個瀕臨絕種的語言。」甚至從世界語言權利宣言到後來的2001年的聯合國〈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人類社會對語言的關注重點已經從「行使的權利」進展到了「資源」的概念。他說:「當我們在討論多元和交流的理由,他背後都已經隱含了一個東西:資源。正因為語言是一個寶貴的東西,而我們人類對這個世界文明是有責任的。所以如果任由語言消失了,顯然是全體人類的失職。」
「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用臺語。」他說:「藝術的理由。我們等等會花比較多的時間來談。」
曾是聯合文學主編的鄭順聰,分享他在SOSreader連載的臺語小說《大士爺厚火氣》的創作緣起。他自述,自己一開始的寫作類型是現代詩,後來慢慢轉向到華文小說創作。會從華語走向臺語,背後是一段溫馨的故事。
「當我的孩子兩三歲後開始學講話了,我跟太太便決定要用母語跟女兒講話。每晚睡前我都用臺語講床邊故事,有一天孩子對著獅子布偶,說很想聽獅子的故事。於是我就講了一隻廟門口的石獅子,因為屁股會癢,三四十年沒辦法睡覺,只好跨越神人界線,找一個外號叫「挩窗」(斜視、鬥雞眼)的孩子來幫祂扒癢(抓癢)的故事⋯⋯」
「當挩窗幫石獅子抓癢後,石獅子高興得狂下大雨,決定為挩窗實現一個願望作為回報。挩窗說:他想要去麥當勞,想去外面玩。但最大的願望是,他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請石獅子問鄭成功,他的父親是誰?」鄭順聰花了一個星期把故事說完。後來恰好看到國語日報的牧笛獎在徵求兒童文學,又花了三天時間完善文本,投稿後獲得了第三名。這個作品被評為:有安徒生般的哀愁感。
從鄭順聰跟女兒講完這個故事以後,女兒開始要求他每天睡前講一個挩窗的故事,亦因此衍生了更多的情節:「因為這個挩窗天生會跟神明界溝通,大士爺廟不巧遇到難題,就請虎爺帶他來到神明界,解決鬼王肆虐的困境。」
鄭順聰以大士爺神尊為題材對女兒講故事,開啟《大士爺厚火氣》的寫作。(攝影:鄭順聰)
鄭順聰笑道,因為要投稿,所以他開始研究如何拿教育部的羅馬拼音寫自己講給女兒聽的故事。其實,在文字上不管是否用羅馬拼音都沒關係,最重要是拿你的母語來寫。如果用華語來寫,那個味道就跑掉了啊!
現場打開SOSreader網站,鄭順聰朗誦了一段《大士爺厚火氣》連載的野球(棒球)段落給現場聽眾聽:「第二球,尊王按石攄頭前開始衝,衝甲廟門欲到戶橂彼貼,掔手榴彈彼款,吊筒搩出去,鑽過神界的空間,後尾出火金星,一聲就到福安祠廟埕!碰!這改鬼王阿焦哩(當たり),吊筒去予摃一下碎鹽鹽⋯⋯以上這一段,請問轉換華語要怎麼書寫?轉換成華語,當然很美,但若要真的有那個氣味,那個氣口,顯然仍需要倚仗臺語才行。」他的《大士爺厚火氣》作為一本不收費的小說,在網路上已經有了十多篇連載。他亦提醒觀眾,可以注意臺語中的動作是怎麼生靈活現的被展現出來,例如用「後尾出火金星」,來形容冒出火星的樣子。
「所以我為什麼會用臺語來寫小說呢?因為教育部既然有了這個系統,我可以用此寫故事給孩子讀。」鄭順聰笑著說,今天他是來跟大家「報明牌」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普希金這些人共同組成俄羅斯文學最好的19世紀,正好也是法文轉作俄羅斯文寫作寫得最美的時候。以往我們沒有一個國家製定的臺語文字系統,所以無法在這方面發展。現在前置的準備都已經完成了,而臺語文學正在起步,很多地方都還沒有人開拓,不管你是幾歲,只要你願意用臺語文來寫作,你就有這個機會來當臺語文的杜斯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托爾斯泰、普希金。」
見現場觀眾反應熱烈,胡長松接過話頭說:「我接下來要講那個藝術的理由。就如同剛才順聰在說挩窗、當たり的時候,你們一定很有感覺。很多文學的環境發生在臺語上面,在那個鋩角上,有著語言的氣味,你才知道他是契合的。但用華語,他就變成一種翻譯了。所以你用臺語來寫台灣這塊土地的故事時,他有一個好處,就是把語言發生的環境用臺語來表達。」
由於小說這門藝術也是專門的學問,他希望從小說的鋩角講起,才能進一步討論當小說發生在臺語上面有著什麼樣的好處。
「小說並不只是一個故事。我的ppt上有說:他有一個真實的作者,例如順聰,但也有一個隱藏的作者。你把這個故事說出來,你說的故事背後是要講給一個隱藏的讀者聽,經過網路或紙本,給其他的讀者讀到。這個隱藏的作者是誰?可能是佛祖(全知立場)。真正的作者是順聰,但他可能設定的隱藏作者是佛祖。當上帝公講一個故事給一個孩子聽。而他的文本裡面是什麼?一般我們講文本,這個故事的內容,你要把他把握得很詳細。第一是角色,角色的問題。大士爺,石獅。第二是敘事觀點,你是站在誰的角度來講故事?例如佛祖。觀點是可以轉移的,不是一成不變的。例如你可以讓那個黃酸囝(n̂g-sng-kiánn)看到的畫面展現出來。第三是情節,情節是否精彩?再來是場景,處境。政治處境歷史處境鄉土處境⋯⋯大廟口的廟埕。再來就是語言。語言的環境,然後是對話。」
胡長松生活在南部。他說,南部的生活裡面,很多都是臺語的。在台北,我們生活的內在邏輯卻是很台北的(世界觀、自省的方式,或者沒有講出來的話:這間書店好大間,有文化素養⋯⋯類似這樣的描寫)。即使在外在的對話中,這些東西都沒說出口,但在心中有內在的對話跟敘述模式,這叫做「微對話」。
胡長松認為,語言會反映生活文化的內在邏輯、世界觀,以生活中的語言寫作,最能表現語言發生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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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的敘事中很常有。過去的鄉土作者如黃春明,他的小說微對話卻不是臺語,因為他們的敘事觀點還沒有進步到用臺語。所以現在用臺語來進行微對話的我們,已經是更進一步了。就像順聰,剛剛他是用臺語來唸內在對話欸!這是一個差別。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是語境的部分。有一些東西你不用臺語,你是說不出來的。」
胡長松認為,隱藏讀者是「我作為一個作者的時候,這小說是要說給誰聽的」。初學者則常常不知道要設定隱藏讀者,所以寫的都亂七八糟。小說有一些鋩角:「有一些小說家,如拉丁美洲的魯佛(Juan Rulfo),他設定的隱藏讀者都很奇特。我印象中他曾提過他的其中一個故事是在昏黃的酒吧角落,一名伴酒的女郎講故事給一個酒客聽。「他」完全不會跟你說話,就是一個風塵女郎,說給一個男的酒客聽。你可能會想,為什麼這個小說家跟那個小說家講的故事差不多,卻有一點細微的差別?這就是隱藏讀者的差別。隱藏讀者一定要很有趣才可以,所以這個故事就變得很新奇。當你用這個語言去進行設定的時候,他就會切入語言的環境裡面。」
聽到胡長松的文學理論,鄭順聰以江蕙歌曲〈酒後的心聲〉附和:「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很多歌手的歌唱起來都讓人覺得背後有故事?江蕙是一個唱歌的人,在她的歌裡,隱藏的作者是誰?酒家女。唱給誰聽?喝酒的人。但聽歌的人是誰?全台灣的人。所以厲害的藝術就是『掠著鋩角』。為什麼明星需要炒新聞?因為他們需要設定隱藏的作者。如果周杰倫唱歌給蔡依林聽,是誰真的在聽?是所有的聽眾在聽。所以當我們在看她們的戲,我們也加入了裡面。這讓我想到臺語說的:『做戲悾,看戲戇』。」
胡長松認為鄭順聰的補充非常到位:「所有的敘事,不管是小說還是詩、歌,差不多都是這個樣子。就像你的詩歌裡面也有這種結構,這種敘事結構是很厲害的。所以我想要說的就是他主宰的藝術語境:設定一個隱藏作者對隱藏讀者講話的方式,一個語境。」
他舉爺爺對自己的談話為例:「像是我過世很久的阿公,我常常想到他對我講話的方式。他就是用臺語的嘛。我阿公會說阿嬤很心悶你,你怎麼都那麼久都不回家呢?當然啦,他都不說是自己心悶,都說是阿嬤心悶。心悶用華語寫,看起來就像是感情不好。其實它代表著很深的思念,像這樣的用語,就是要用臺語才會有感覺。通常可能是在講男女感情,或是上對下的用語,例如阿公對孫子。又如同數念,掛念。臺語的意思很多的。」
「而這就是我要寫的語境,孫子要寫給阿公的時候,隱藏的讀者是阿公,他要串出來的內在對話自然要去符合那個語境。以我剛才所說的藝術的理由而言,如果你翻譯過了,他的鋩角就沒辦法接得那麼的好,那麼的準。就像我說的心悶,阿公說阿嬤快要心悶死,但都不說自己心悶。這種情感這麼微妙的東西,你要用文學來講,當然就是要找最精準的東西,最接近你內在對話的東西是什麼?找到了,就寫下來。」
鄭順聰也舉父親的勉勵為例:「我爸老是跟我說:做人要巴結(pa-kiat) 。以往我爸那就是序大人在教孩子,做事情要認真打拚,不要浪溜嗹,要你巴結一點。這跟骨力有仝款嗎?不一樣啊。而且巴結這個意思。我在臉書都會有個臺語選擇題,例如:巴結是什麼意思?這是序大對序小講的。也有人說這個意思是你要比較認份認命點,要能夠吃苦。因為我爸以前是工人,他用的就是這兩個字,也不會覺得需要用比較文雅的語言,戇戇的做就好了。但如果你要用華語,巴結這個字就不一樣了,每個人對巴結的定義也有不同。」
胡長松插話:「我覺得巴結就是受苦不會哀,很吞忍這樣。就像一個小孩子被打了都不會哭,我就會說他是一個巴結囡仔。」
「以這個例子來說吧。」鄭順聰說:「講一个人真巴結,拍拚(phah-piànn)、骨力(kut-la̍t)、拚勢(piànn-sè),意思有略略仔無仝。」
對鄭順聰和胡長松而言,臺語有無法取代的、貼近生活環境的活潑,這正是他們寫作並推廣臺語文的理由。
「所以,光是講巴結就很新鮮吧。」胡長松又舉了一個例子:「華語有『詼諧』,意思是指人說話有趣。但當我們用在臺語的時候會說一個人『厚詼諧』,意思還有毛病多的味道,這個詞在臺語中似乎是負面的。」
鄭順聰:「伍佰有一首歌叫做空襲警報。戒嚴時期的教育是八年抗戰史觀,會以為來台灣空襲的是日本飛機。但我們不知道那時候被日本統治,會打我們台灣人的其實是美國飛機。所以伍佰這首歌唱到,說到美軍炸台灣,以為阿公跟我說的『詼諧』。詼諧是什麼?是笑話的意思⋯⋯」
「我們說一個人講話詼諧,代表這個人言談有趣。」胡長松接過話頭:「搞笑到像是一個丑角一樣。華語很正面,臺語說一個人『厚詼諧』卻偏負面。就是說因為語境不同,我們轉換的語感也不盡相同。」」
鄭順聰接著說:「所以我們寫臺語小說就有幾個很難寫的地方。例如動作要怎麼寫得活靈活現?對我來說動作至少還看得到,最難寫的是人的心理跟性格,個性的部分。因為人的個性會變很快。例如很礙虐(ngāi-gio̍h),這種在華語是說彆扭,但又有一個叫做怏忳(ǹg-tǹg)。怏忳就是都悶著不講話,你跟一個小孩子講話他都沒在應。再來,兩個人鬧彆扭呢?他們兩個人互相在「ㄎㄟˊ格」。另外還有,這個孩子在鬧憋扭要怎麼說?沒錯,就是張(tiunn)。所以你看,華語說的彆扭一詞,臺語卻有不同的情境,不同的詞。還有這個人很彆扭,臺語叫哩哩囉囉,就是這個人很彆扭,講話囉囉唆唆,不乾脆。(胡長松補充,還有『烏荒』〔oo-hng〕)噢⋯⋯這我還真的沒聽過。烏荒孩子,原來是都不講話的意思。」
他下了一個小結:「為什麼要寫臺語?很多時候就是因為我們要進行臺語寫作,跑去找資料,才發現有更多有趣的詞。華語的一個彆扭,臺語可能有十多種用詞。是這種特殊的語言狀況,讓文學能變得更活潑。」
◎按:現場兩人對話全程臺語,但記錄則以華語為主,臺語文為輔,文中外國作家譯名和主流不同者,實為臺語音譯,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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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圖片來源:台北文學季主辦單位文訊雜誌社提供
紀錄:洪崇德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