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在我面前,盯著地板像小孩子一樣的哭泣。 我討厭看人哭,尤其是我沒想到:「我會看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泣。」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做,也沒想到原因會是我。 自責的感覺不是很直接,他跟我爸的脂肪給我的感覺很像:「我不需要也不想要。」我為我的不孝道歉,但是做人應該誠實,尤其是對自己。 我把這整件事轉達給我的好多好朋友知道,他們總是靜靜地聽,有人好像不小心也紅了眼眶;有人對待我的態度、從我試著訴說父親的故事之後,變得明亮而溫柔;有人說:「你在經歷一場奇幻的冒險。」有人問我:「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有必要嗎? 我爸常常說這句話。「有必要嗎?」 有必要說有必要嗎?特別是從那張,曾經當過軍人、帶著一點嚴肅跟質問,彷彿一把刀抵在心窩。這句話其實不是疑問,只是個自以為是的命令句,或許這跟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很像: 張愛玲有媽媽。她媽在她走上那條自己走過的彎路時,眼神閃爍說:「一路好走。」這句話有很多種詮釋方法,對我而言,那像是把手伸到水裡試圖停住水流一樣。張愛玲走過了那條路。有一天,又遇到一個人,像她當年一樣要踏上那條路時,她才知道那雙手的溫度。於是,她說:「一路好走。」 我跟我爸轉述這故事,他笑了。他把這句好走,跟告別式的餞別話搞混了。 都是我的錯。 我爸也常說這句。 但有必要嗎? 國小數學課,老師教估算,估算怎麼能叫一課啊?估算又沒有正確答案。我爽,把一估算成五百億,你也不能說什麼,只能感覺我大概很沒數字概念。可是男人不就是愛大嗎?大數字。大錢。大愛。撐大自己的一切,彷彿自己扛得起,又似乎扛得起之後放的下。 都是你的錯。因為就像你常說的 我是一家之主耶! 一家之主的擔子,有人叫你扛嗎? 國中地球科學課,月球上的重量是地球上的六分之一。最近一首,盧廣仲的歌:〈幾分之幾〉。高中英文課,有一片語:“One of the most.” 我高中讀的是我出生地的第一志願。在這之前,有次國中數學月考,我回到家跟我爸說:「這次都不會。」他把我的考卷拿出來撕了。我真感恩,他付出的那些工時、勞力、苦心,讓我能在國中的時候有錢去念數學補習班。 One of the most.(一中之最)整個台灣的教育與期待,整個家庭的期望,其實用英文就這四個字而已。成龍、成鳳,不重要。只要成為唯一。唯一不是小孩子說了算,還要世界認證過,家長同意過。 我最近過的奇幻旅程,真是嚇壞我身旁的所有人了。而這之中要找出一件最開始的事、起因的話,那就是在花蓮我看見一個小孩,號稱有情緒障礙,因為同學偷拿他鉛筆盒裡的筆,於是他像一個壞掉的唱盤,重複播放那句沒有排練過的歌詞: 我要報仇。 結果我那國小的操場,用可以變成鯨魚的聲音吼那孩子。吼完之後,我知道大概自己跟一起來的夥伴也混不下去了。十一個人,有太多自以為是跟自作主張以及自導自演。請辭。離開花蓮搭上末班火車前,站務人員說: 你在猶豫什麼? 我在猶豫。我該不該回家,祝我爸生日快樂。 我回家了。跟他吵了好多架,有一次,我把他大老闆的白黃相間名片,從四樓我房間有鐵欄的窗戶,散落出去。我想如果在一樓看,會像下雪。 一樓有個掃地的老頭,我們家的曬衣間可以窺見他的空中花園。小時候長得茂盛,現在都剩土。我真不懂老人怎麼分配自己的時間的。 我沒有看過爺爺。我是透過我爸認識他的。我爸在40歲的時候,創業,工廠名叫:「高永在。」我在工廠之後出生,國小因為作業,才知道爺爺叫: 高在 高在,我看到你兒子哭了。但你兒子也曾經害我哭了。 可以拜託,不要在下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