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維繫好一個生活是如此的難。 最近跟朋友聊到,我變得很容易做夢,而且令人心慌的是,夢境的變化與立體程度在急起直追,逐漸超過我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朋友聽了驚訝異常,他說,他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的狀態了。 夢本身相當迷人,因為不管是再扁平無趣的人,都不能避免有夢。每個人的夢會有一套各自的習慣,像是我不知怎地,總是會夢見各式各樣的水族賣場。那些水族賣場千變萬化,有各種新舊、大小、裝潢,開在各式各樣虛構的地段,各自有不同的陳列方式,販賣著各種新奇、虛構的魚類。 在那裡的我會貼著水族缸玻璃,欣賞著那些生命的美好。我夢過長得像蝴蝶的魚,在水中擺動大大的螢光翅膀,像蝦一般伸展著手腳;我夢過像寶可夢裡那隻「電燈怪」的魚,滑順的藍色身體、黃色的臉,觸角上的燈泡在水中發光。我昨天夢見另一間水族館,在水缸裡賣著用小管子困住的粉橘色海馬,海馬薄得像塑膠袋,在水中以神秘的節奏不停波動。那場夢非常特別,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在那頭的水族館確信自己是真實的,不屬於夢境的,以致於我忍不住讚嘆:「原來真的存在這種像夢裡面的水族館一樣,美麗又奇異的生物喔。」 然後我從早晨醒來。 我的真實生活非常瑣碎,每天,我是一個被訓練以吞吐英文字母與數字的機器。人類常常自豪自己富有各種可能,有深不可測的情感活動、人際活動。但其實就算是情感的勞動,實際上,我們也只是不停重複一些機械化的指令,機械化的判斷。因為刺激感到機械化的滿足,因為困境受機械化的傷。 我的真實生活非常扁平。一般來說,我會通勤、工作、下班運動、回家、準備入睡。放假努力做些特別的事,雖然也特別不到哪去。噢,我今天還清理了桌面跟打掃了公用的冰箱。 有一次我進到了一個水族賣場,跟夥伴,賣場非常大,是挑高鐵皮屋頂的,裡面的水缸跟貨品像是倉庫,用鐵架一列一列的整齊擺放。逛走之間,我突然發現這個水族館與眾不同之處。它既是水族館也是健身房。一座一座的機械式健身器材以非常微妙的平衡穿插在水缸、魚飼料與各種用品之間,非常高大壯觀,四下無人,我忍不住坐上了一台想試用看看。正當我把頭胸腹都調整到適當位置之後,才覺得怪,手中握著的把手無法讓我正常施力。 我這才仔細地觀察了這座健身儀的結構。我突然明瞭,這些器材都經過與眾不同巧妙的設計,不管是哪一個部位的動作,都有兩個座位,需要兩個人同時在器材裡才能夠成功地施力、鍛鍊。我這時焦急地找著我的夥伴,一方方水族箱在昏暗的賣場裡像透明的水晶,我恐懼我找不到他,我甚至連他的長相、特徵,是男是女都已經忘記了⋯⋯我在一剎那的錯愕與空虛中醒來。 我最喜歡的一首西洋老歌是Richard Sanderson的《Reality》。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我只覺得太迷濛了,怎麼有人能夠用音樂編織出這麼明確的一首「我不在這個世界」的歌。這首歌在說的是一個男子愛上了一個夢境裡的情人,難以忘懷,於是為了能夠重遇,他用盡力氣把自己投進那個虛構的世界裡,把醒著當成一種睡眠。 正如我還能在這個晚上睡去,搭乘時間的船,每一天交次地在水面上、水面下緩緩地前進。正如我還能在這個晚上醒來。 在假日碰到一些朋友,會習慣地問:「欸你知道那個某某某上來台北了吧?/那個誰現在在台北?」好像從小到大所認識的不管所有人,最後都只能指向兩個結果:在家裡,或者默默在台北住下來。台北沒什麼特別好,也沒有它優質的地方,我們圖的也只是一種「大家都在這裡」,大家都在這裡,也因此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在此發生。 但我們也都知道,即便所有人以最小的密度站在一起了,仍不可能真的相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