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情〉 從前與以後

2018/06/08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他的飛機傍晚六點起飛,但他說他可以下午三點就到機場。
「好,那麼在你上機之前,我們大概還有一些時間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她說。想想又加上一句:「很期待見到你。」這是她的真心話。
要喝到這杯咖啡並不容易,在此之前,兩人在電話裡喬了多次總也喬不上,他回台灣就只有匆匆幾天,大部份的時間又在南部,她的行事曆也排滿了無法移動的行程。最後她說,還是我去給你送機呢?這才拍板定案了。
即使是這樣,她也得先推掉與另一個朋友半個月前就訂下的約才行。
現代人是這樣忙,要見一面是這樣難,尤其兩人平常還各自居住在東半球與西半球兩個距離不只十萬八千里的國家。
然而,她心裡有一種執抝,只覺得無論如何非見到他不可。她一定要問他那句話,那句在她心頭翻滾千百遍的話。
在獨自駕車前往機場的路上,她回想起以前那段大學時光,思緒如潮。
她曾經暗戀過他,從大一到大四,整整四年的時間。那是她這一生唯一有過的暗戀經驗,而她多年後才發現,當時那種高燒般的熱度竟然強過她後來的每一樁真正的戀情,或許是從未開始,所以很難幻滅吧。畢竟暗戀是霧裡看花,讓人更充滿憧憬與想像。
然而,卻也是因為沒有幻滅的機會,高燒難退,因此她也排拒了其他的可能,就那樣過了整整孤獨的四年,從十八歲到二十一歲,一個女孩在長成女人之前最美好的時光,就耗在對他無望的暗戀裡了。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吉他社裡,當她踏入社團大門的時候,他正撥弦唱著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可能是因為他唱歌時旁若無人的自在表情,可能是因為他身後窗外透進來的燦爛陽光,總之,就在那一瞬間,從此註定了她往後四年的命運。
從那天起她就加入了有他在的吉他社,但四年下來她的吉他一直沒進步,因為她太分心了,太關注他的存在,太為了他的存在而意識到自己的不自在。
桃園機場到了,她把車停好,往出境大廳走去。想到就要與他見面,她仍有一絲絲的緊張。為了平撫內心的情緒,她先進入化妝室,對鏡審視自己的儀容。
今天她穿了淺藍色的洋裝,挽著深藍色的手提包,及肩的長髮微捲,臉上是和平常一樣的淡妝。洋裝的線條呈現了她苗條的身段與纖細的腰肢。她從手提包裡拿出香奈兒的五號香精,在耳後和手腕上都抹了一些,告訴自己,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面對他時就不知如何是好的年輕女孩了。
也不知為什麼,那時的她在他面前會那麼害羞,雖然她在表面上總是力持鎮定,但她的內在簡直有如魂飛魄散,平常的聰明機靈全都不見了,只怕在他面前出錯,於是她每每用一種面無表情的表情來掩飾自己過度的小心翼翼。在他面前她總是緊繃,總是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不自在與不自然,然後又為此懊惱不已。她明明想讓他看見最好的自己,卻又總是放不開而成為一個無聊無趣的呆滯女生。
這就是暗戀最惱人的地方,總是藉由一種虛幻的目光審視自己,對自己充滿嚴苛的批判。如今回想起來,她仍然為當年那個驚慌失措的年輕女孩難過。
他們約在五號櫃台前見,她早到了些,眼前來人影綽綽,來來去去,無數的人們從各自的地方來,到各自的地方去,在這裡交會又離開,再沒有比機場更讓人覺得人海茫茫了。
一個月前,他忽然發了一個臉書的朋友邀請和一封訊息給她,問她好嗎?他說長年在國外,與許多朋友都失去聯絡,但始終記得她。他說自己近日要回台灣一趟,問她是否願意找個時間見他一面?
他的臉書沒有照片,沒有動態,什麼資料都沒有,很符合過去他那種總是雲淡風輕的作風。她對著那一片空白默然良久,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這麼多年了,她沒想到還有這一天。
大學畢業之後兩人就沒再聯絡,她也是從離開學校之後才開始經歷真正的人生,那些崎嶇起伏一再磨練她的心性,每一次的情傷也都提醒她回過頭來更愛自己,以前那樣盲目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絕對不可能再有了。因為被際遇粹練而成的絕決個性,她的戀情總是結束得徹底,一旦決定離開就不再回頭,連想都不願想起。
但她卻不斷地想起他,不是想念,而是好奇,她好奇從前那段時光裡,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對他的一番情意?
或許對她來說,他就像是一個一直沒有結案的case。或許她在下意識裡一直在等待見他一面,只為了她想問他那個懸念在心中許久的問題。
但她並未刻意尋找過他,生命裡遺失的東西太多了,沒有答案的謎也太多了,若還有後續,總會自己出現的;若從此沒有下文,那也算了。她早已習慣以一種隨緣的方式對待一切。
然而當他傾長的身影從浮動的人群那頭出現,往她的方向走過來的時候,她還是深吸了一口氣。
很好,他沒有胖也沒有老,依然是那麼帥。
兩人很自然地擁抱了一下,然後望著彼此微笑。
於是她這才看出他與從前的不同。以前的他孤寒瘦長,現在的他比較壯實了,眉宇間的氣質也與過去那個彷彿風裡來浪裡去的年輕男孩不一樣了,是一個見面世面也真正走過人生風浪的中年男子了。她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眼前這個人彷彿是他卻又不是他。畢竟是這麼長的歲月。時間會改變一切,他與以前的他不一樣了,她又何嘗不是呢?
他們在機場的咖啡廳裡找了兩個位子坐下來,隨意地聊著彼此的過往,他結了婚又離了婚,現在單身一人住在美國德州,做的是SALES的工作。他們也聊起以前在吉他社的一些片段。
「我記得那時好多女生都喜歡你,但你和每個人都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她故作不經意地提起。
她沒有提起的是,那時他對她也是這樣,常常是一個眼神、一個表情或一個動作裡,彷彿有什麼又彷彿只是不經意,總讓她一遍又一遍地溫習啄磨,又是陶醉又是失落,最後只好歸於都是自己多心。
他呵呵一笑,「唉,我那時很困惑啊,對未來有太多不確定了,所以內在和外在都無法安定。」他帶笑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
「現在還彈吉他嗎?」她問。
「早就不彈了。」他自嘲地說,「偶爾因為應酬和客戶去唱KTV,高音都飆不上去了。」
接著話鋒一轉,他開始說起生意上的事,關於怎麼拿到別人拿不到的訂單,怎麼與那些美國人套交情,但她什麼也沒聽進去,這部份的他對她來說太陌生了,她覺得眼前這個男子是今天才認識的人。她過去暗戀的那個身影一直是在雲端的,她無法把從前的他與這個務實的商人聯想在一起。
「對了,我前些日子在波士頓遇到李明皓。」他忽然想起似的提起,「他日子過得很好,靠著寫程式賺了不少錢,現在四處旅行,還打算搬到阿拉斯加去,並且開一個荒野攝影展。」
李明皓?她怔了一下,腦海裡浮現一個面容斯文的理工男生的模樣。當年他也是吉他社的,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喜歡她,許多男生還幫著他追她,故意製造兩人獨處的機會。他甚至還為她寫過一首歌。她並不討厭李明皓,但她的心思都在另一個人身上,因此對他總是淡淡的,擺明了請勿打擾。或許是因此感到難堪吧,兩個學期之後,李明皓就退社了。
除了李明皓,還有幾個其他對她有好感的男生,也都因為她的冷淡而打退堂鼓。
然而當年她是在堅持什麼呢?那樣的三貞九烈意義何在呢?大家都看得出李明皓對她的愛慕,那麼會看不出她對另一個人的好感嗎?
雖然是暗戀,但許多時候是掩藏不住的。一個臉紅低頭的動作,一個怔忡的表情,那其中的訊息,他會讀不出來嗎?
這是在她心頭翻滾過千百遍的問題,她是為了要得到一個答案而專程到機場來見他一面的。
你知道當年我暗戀你嗎?你知道那時我總是為了想見到你而神魂不屬,真的見到了你卻又驚慌失措嗎?你知道在那四年裡,我一直在一種近乎絕望的等待裡嗎?你知道你毀了我的整個大學時代嗎?
然而直到他們一起喝完咖啡,直到她陪他辦完通關手續,直到他進入出境室之前,她終於還是什麼也沒問。
臨出境前,他轉過身來深深看了她一眼,說:「希望下回回來,還能看到妳。」
那種有溫度的話語幾乎是一種柔情了,如果在以前,她可能又會因此而心蕩神馳,但在那個當下,她只覺得是一種船過水無痕的平靜。
「好的,一路平安。」她微笑地對他揮揮手。
於是她這才懂了,想見他一面,其實不是為了要問他那個問題,而是就像舉行一個儀式那樣,她要藉由見他一面來切切實實地對自己證明,真的,一切都過去了。
「為什麼不問呢?」我問。
「為什麼要問呢?」她說,「他當然知道,不是嗎?」
她是我大學同班同學,每隔一段時間,我們總會相約喝茶。我還記得那時她上課一定坐在窗邊,只為了他可能會從她的視線裡經過。她當年那場苦悶的暗戀,我是知道的。他對她的若即若離,我也是看在眼裡的。
暗戀一個人就像著魔一樣,讓一個聰明的女孩什麼也看不清。
「嗯,我也覺得他知道。」我同意,「有人喜歡自己,不會不明白的。」
她點點頭,輕輕一笑。「其實那也不是重點,他知不知道,根本無關緊要。」沉默半晌,她又說:「而是在那個當下,我很清楚地明白,他不是從前的他,我也不是從前的我,就算以前我曾經多麼深刻地暗戀過他,也是過去的事了,對於現在和以後有什麼意義呢?」
我點點頭。從前的歸從前,以後的歸以後。時間把一切都化解,好的壞的,快樂的痛苦的,都會在時間的河流裡成為消失的水花。
她拿起茶杯,若有所思。「如今回想起來,其實有過那樣的暗戀,也是滿好的人生經驗。但那終究是我一個人的內心小劇場,與他何干,不是嗎?」她嫣然一笑,然後啜了一口充滿玫瑰香氣的奶茶。

刊於皇冠雜誌744期‧ 2016二月號/ #聽樹君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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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彭樹君
彭樹君,用本名寫小說與散文,以筆名「朵朵」寫朵朵小語。 22歲出版第一本書,至今有小說、散文、札記、採訪集等二十幾本著作,以及《朵朵小語》二十餘集。寫作的養分來自於閱讀、音樂、電影、旅行、蒔花弄草、觀察人生百態,以及苦甜交織的生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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