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梅後原本預報下整日的雨,午時一放晴,整座城市就飄起黏黏滑滑的蜘蛛絲霧。明明藍天的日子,街道卻像朦著邊邊角角泛黃,很難忍住指甲不去摳開的膜。大阪天氣總是難以猜測,就連天氣預報都是陰晴不定的。有時出門前再一次確認網站,但原本亮著象徵晴的太陽動畫又滴起雨,原本雨的預約日又隨隨便便缺席。
走到街上後,還是很難相信昨日大阪地震。停擺的電車又恢復行駛,昨日那些早晨人行道上,兩人兩人交談著邊小步奔跑,踩著咖搭咖搭的皮鞋不知道為何反而比往常少了點死氣沉沉模樣的上班族,同樣的上午裡卻全見不到了。除了街角古厝,工人們正跨過屋頂黏著脫落的瓦,和銀行裡落地窗後還靠著還沒收起的工作梯外,只能隱約感到街道上似乎比往常多了更多提著超市塑膠袋的市民,很難清楚記得大阪昨日地震才剛來過。
當時是上午八點。自己在床上還做著夢的鏡頭劇烈搖晃的夢,慢慢睜眼後才發覺搖晃的還有房間,原來不是只有噩夢的片段。半夢半醒間,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公寓彷彿整棟軟軟的顫抖。畢竟生地震也從來沒少過的台灣,似乎不是太稀奇的事故。簡單向親友留下報平安的留言後,又是一如往常的清晨。直到走到街上。
剛開始還只隱約感到路口比往常多了許多莫名的原地打轉的人們;到了車站時,才對著跑著全線停駛標示的閘口前發呆許久,來回讀了無數次「停駛」兩字,確認真的不是大腦昏昏沉沉的緣故。後來讀著新聞,見到標題大大「6」的數字、受難者與避難的人們時,都感覺好像哪邊出了差錯。回想著稍早時,原來真的地震規模比想像的嚴重許多。
只能慶幸剛巧是學期空檔,無課的上午不用越過老市民們聚在每個巷口議論著的騷動街區。上午在超市時剛走過調味品區,彎著腰、蹲在架子前一手各抓著一包不同品牌的柴魚的歐吉桑,抬頭看見自己時招呼著「柴魚不要煮過,直接灑在白飯上就很好吃了哦!」的問候,邊說邊提起右手的塑膠包裝,向握成碗狀的另一手假裝倒著,笑得連光亮的額頭都浮起厚厚的皺紋,差點讓人以為歐吉桑已經提起筷子、盤好餐桌前的正座。
幸好大阪人還是那個大阪人,多少讓人感到心安。街上瓦斯公司職員掛著臂章、背著袋子穿越長長的街頭,幾日後都還能繼續與他們一前一後的憂愁駝背錯身。倒是管理員一看見自己就打著早安的招呼,大步跑過走廊、叮咚叮咚按著每一戶的門鈴。隔壁老人們會打開門,有點重聽的回答著有瓦斯、沒斷哦的回覆。
隔一日穿越西成有遮雨棚的長長商店街時,老人們還是固定在早晨時聚集在那裏,有人會在報紙上鋪著一本本雜誌擺攤,不過仍舊沒見人買過。大多就只是聚集在那裏,鼻音濃厚、尾音拉得長長的大阪話談著這幾日變得比較震驚的時事,或是依舊向在商店營業前排隊的歐巴桑歐吉桑們打著招呼。小學生們手拉手,仍然在早晨時,依然興奮又散漫的穿越鐵橋。時候尚早,不過可以看見南海電鐵又重開了。
幾日後出門時,街道突然不是自己熟悉的樣子。很難清楚記得是否改變了什麼,只知道城市一下子透明了。學生們的制服開始是稍稍透光的白,還有陽光下慢慢原地轉過身招呼鄰居的歐吉桑,身上輕飄飄的花襯衫。原來不知不覺間夏季了。風也是,開始是夏日晴天時特有的,被豔陽加熱擠壓、呼的貫穿整片街道的強風。讓人想起某種熟悉感,常常也是這樣吹著強風的熱帶港。
夏日讓人錯亂。比如在假日陽光下,陽台的鐵絲網被風吹著在毛玻璃後一閃一閃,一瞬間仿如冰雨。有時走出商店街時會見到烏雲,在停著紅綠燈時想著或許今日會是雷雨日,轉頭望見街區外卻是無雲、只有隱約細細白絲的藍。每當想著想著時候,身旁T-shirt下的市民已經自然地在紅燈下悠哉悠哉的穿過斑馬線,發現時已經過了半個路口。
大阪人一直是這樣的嗎?讓人羨慕的,順其自然的看待變化,像是逆境與天氣。曾聽過人說著大阪人的學生是全日本學校成績最低的哦之類的統計。多麼美好,當下就想像出他們隨興不拘、已經無法被教室座椅束縛的心。多麼想像他們般,看待難以預測的一切。困難、天氣,還有人。自己總是難以忖測人心,比如言不由衷的人,比如毫無理由的接納自己的人們。
但我總是無意識的傷害別人。有時想為那些善意表達感謝時,抬起頭時,看見的表情卻忽然感到無比陌生,彷彿我們在此前未曾相識。他們正想著什麼,自己不知不覺時又冒犯了嗎?有時詢問時人們會揮去陰影又露出笑臉,但笑臉最是難以回報的,有時笑容是透明的,突然又是潛伏著心事的模樣。
就像是──大阪無法捉摸的,雨了又停的六月。看著街道又飄著雲沒能盡興擰乾時,透明的黏黏蜘蛛絲霧,忍不住嘆口氣,只能橫舉著前臂,深吸口氣,遮眼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