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這樣,在共同的時空裡分頭發生著各自的事。比如說,一九一○年對我的字面意義喚作民初,橫跨民清兩代的英雄小卒都在那一兩年冒頭或死去。偶然在圖書館翻閱名人典籍,走入腦海的不是出生在一九○四年的林徽因就是一九五五年死去的林徽因,大致都是那類具有才氣與質感的中國經典人物。從來不會是西方。比如一八八九年出生,一九一四年參與電影《謀生之路》演出的卓別林曾在北加州弗利蒙的 Niles小鎮拍攝過五部電影,那一類西洋人物與我的世界相隔遙遠,更遑論他在我出生的前一年便過世,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鳴與重疊。 儘管他留下一些影片,一些可證明他的演藝成就的文本或遺物。
有些人喜歡擅自認定別人的人生應該涉略什麼、深入什麼,或是不應該不懂什麼、排斥什麼,具有一種不明就理的主觀偏執,就好像我曾經跟一位嗜好電影的朋友坦誠一年看不到二十部電影對方所露出的吃驚表情讓我誤以為自己跟電影疏離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坦白說,我對電影沒有堅持,對於默劇就更毫無想法了,但是對於曾經是Essanay Studio 電影公司旗下的巨型片場的Niles小鎮卻有一股難以解釋的好感,這份好感並非因為她是全球知名片場,更不是卓別林曾在這裡拍了幾部電影而從眾式的愛上。只是我無法否認Niles小鎮因為電影產業在此繁華,功成身退後留下那些獨一無二的老建物和懷舊人潮讓後來的我有幸依戀與親近。
穿著拖鞋,悠閒走在午後的Niles巷弄裡,撲鼻而來的是一股類似塵封百年的朽木突然被攤在陽光下的老味,如果房子也有更年期,應該就在年輕人陸續出走、老人留下的那一刻。Niles 小鎮真的好老好老了,老到像一幅漆料龜裂的英式鄉間油畫,也小到像一名拘謹的老婦人永遠走在五里外的夕陽下,遠看近看始終侷限在旅人眼眶不生不滅、不增不減。因為Niles的老與小,在科技業勃發的矽谷更顯神秘與特別,金錢與股票買不到歷史堆積的情感,買不到建築物逐漸老去的沉默和那些糾結人心的過程。或許是百年老鎮之故,主街上的古董店極多,不同時代的精品瓷器安靜的陳列在玻璃窗前,還有鑲金邊的茶几相框隨意擺在店門口,我和K隨性走進一間日裔美人經營的古董店突然有一種誤闖時光走廊的驚奇感,隨手拿起一只角落蒙塵的杯子好似撞見前世的自己, 頻頻催促老靈魂前來相認。
追溯與Niles小鎮的因緣,其實是好友R的牽線。
R是一名手工珠寶設計師,在台灣、中國與美國皆有專櫃, 數年來台北、舊金山、西安三個地方輪流跑,相約吃一頓飯總是不容易。今年,R與先生總算決定在加州長待不走了,我們一兩個星期便要碰面一次,有時約在我聖荷西的家,有時在她弗利蒙的家。R就住在Niles小鎮後方的大型社區裡,社區與小鎮中間隔了一條湖,那條湖幽遠纖細,終年涔涔,像不知名的仙女遺落在人間的長紗,無違和的將私家與小鎮的日常做了完美的切割,深情對望卻也互不打擾。
話說那一天,R來電說她終於把新家給弄妥了,要我與K參加她的house warming party,我們要了新家地址便出發,中途在一間美式超市買了一盆蘭花想給新家添添喜氣。R的新家是一幢兩房兩套半衛浴的二層連幢屋,後院栽了幾棵柳澄李子樹,新鋪的人工草皮綠得發亮。用餐後,大夥坐在客廳聽黑膠唱盤,院子不時鑽來涼風,時間軟綿綿的,每個人呈現一種昏昏欲睡的頹廢。那時R突然從沙發站起來,精神抖擻的吆喝大家到Niles小鎮逛逛,於是大家收拾懶散,一行人開車繞過那條千年長紗,五分鐘後便到達小鎮入口。一伙人將車停在冰淇淋店門口,有默契的點了冰淇淋,我點了芒果口味,接過手咬一小口,有一種爽快海派的扎實口感,新鮮度就像自家阿嬤蹲在廚房角落醃漬一瓣又一瓣的芒果青, 一種家常的真心真意。
我們走過一間又一間的古董店,最後與大夥脫隊,R和一干朋友或許已經返家,或許還在哪間店擱了一點時間無所謂。
我與K續闖了幾間有趣的小店回到街上,卓別林意外出現在一堵陌生的牆上,沿著那面牆往下走有一家越裔開的咖啡店,服務生會講一點點廣東中文,店裡的牆塗滿印地安人頭像,與亞裔臉孔的員工有一種黃梅調與爵士樂的不相干。若不繞進巷裡買咖啡,筆直走在Niles大道上,左手邊就是卓別林博物館,館裡擺放古老的攝影機、海報、帽子、拐仗以及破損的皮鞋,還有絡繹不絕的遊客,每一處細節都顯示卓別林在電影世界的舉足輕重。我在博物館裡繞了兩圈,拍了幾張照片證明來過,印有卓別林劇照的明信片拿起又放下,最後什麼也沒拿的離開。
離開之前,我在街尾的古董店買了一幅日本畫家NOBUO的油畫,畫裡的女子撐傘走過傍晚微雨的京都街頭,一股幾乎要溢出畫布的寧靜與祥和真叫我無能為力的醉心。雙手抱著油畫再度走過卓別林博物館,店門已拉下,館內微暗,隱約看得到立體人型看板癡癡的凝望街頭。五時一刻的陽光焰氣不再,再走過卓別林牆,碎陽溫和的熨著一成不變的卓式沉默,安靜得幾乎與世無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