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不笨

所謂寫故事這件差事，它唯一的精髓就是：你將會在生命中陸續出賣所有你認識的人。比如說，英國小說家毛姆以一雙冷靜而挑剔的眼光，去洞穿周遭人的靈魂，他私下不討喜、甚至是個不負責的父親，可是，做為小說家，他是足以睥睨當代的大師，沒有人比他更擅長一針戳破人的社交假面。

我現在很少寫故事，基於我的面具是一個輔導人類精神正向的角色，若是說出我的個人觀點，恐怕會傷害我的職業形象，然而，人們既好奇我會遇到什麼，又不想聽到我如何評論他，像這樣的回憶，我若不帶進靈骨塔，那便是化為千千百百種扭曲的性格，好讓你看不出我寫的究竟是誰，要不然，哪天我成了名人， 若我還活著，那十之八九會成為官司；若我升天了，那麼，我筆下那個遮遮掩掩的你，就可能出現在電影裏頭。對於我該不該寫我遇到的那個誰，我總有點彆扭，深怕讓人知道我也有批判心。

我認識他不過幾週，見他不過兩回，在一個我們通常會認為是精神病院的地方，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的故事不比懸疑心理劇，所以也沒得商量，可惜，那是輕度的精神障礙，他們頂多傻笑、暴怒或猛喝水，但不至於上社會新聞頭條，自詡為正常人的我，看見那副癡傻的尊容，心中不免認定他們大概是智能有問題，應該挺聽話的。

在這裡，有矮胖的黝黑女孩，參加任何她不感興趣的團體活動，她喜歡假裝跌倒，眼神直勾勾地看著地上，嘣的一聲就哭出來，若不是院方告訴我，我可能第二回見到她還會以為她非常柔弱，可惜她不是，她只是想避免任何對她無益的社交活動，比如，這個活動不能讓她有得吃、拿到錢，為何她要認真做早操呢？我很驚訝她才二十一歲就生了孩子，常常問她在院裡的男性同伴是否願意給她錢，那麼她就願意當他女朋友。由於她根本不想負責，孩子不在她身邊，她總是說著自己要去打工自立養孩子，可是她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錢花完了就從院裡打電話給前男友們要錢。

正當你覺得她或許有點聰明時，你又聽到了她前幾天尿床，竟然不換床單被褥，也不換褲子，就這樣濕淋淋、臭烘烘地到處走。

在這裡，也有被妻兒拋棄的高個子大叔，他四處揶揄每個人的弱點，質疑每個人說話的動機，看得出來他很聰明，然而，只要強迫他做不願意的事情，例如，拉筋到有點痛的程度，或強迫他早上起床，他就會暴怒。

唉，我有什麼資格說他呢？我其實也滿常莫名其妙暴怒的。

我認識的那一個，是院方教我特別關照的難搞分子，31歲。他會夥同室友偷竊別人的財物，並且拒絕出房門參加團體活動，唯有三餐時段慢吞吞地出來吃，吃完又回去他老窩。他常說他要當大老闆，但他連基礎的打掃跟洗自己衣服都不願意。

我見到他的那一天，我們同坐在一台遊覽車上，他在我隔壁，兩眼無神，一張口就有一股臭豆腐的味道飄來，我都快吐了，為什麼有人的嘴可以這麼臭呢？

他說他很可憐，因為他爸過世後，母親、姊姊就把他丟在這裡，沒來看他。我不覺得他可憐，因為他有手有腳，四肢健全，私下還會跟我要糖水喝， 所以我也很直接地吐槽他，說他跟我見過的落後國家小孩相比，一點都不可憐。於是他就停頓了很久，之後就是看到我有糖水，會想盡辦法跟我要來喝，簡單地說，他把我當成冤大頭了。

呀，他對自己裝可憐的能力真有自信，對於自己哄騙院方的功力也很滿意。聽說家人抱怨他不去做事，他就說我有拳頭，那就來啊之類的話，氣得姊姊打他幾下，他就打電話去告他姐姐家暴，即使在院裡，因為教唆偷竊之事，警察三不五時就上門關切。

像這樣的人，我竟然曾經覺得做能量治療，他就可以變得不同，畢竟，我們的老師們都說，要祝福他，祝福他就會變得不同。我在想，一定有什麼事情出了錯，是我們祝福的能量不給力，還是他真的需要一個狠狠的教訓才會醒呢？誰知道？

我試過能量治療，當然，其他的志工也這麼做過，可是做完之後，他就變本加厲。最近他就趁亂自己去大醫院掛急診，因為他覺得住院就有人照顧三餐，他不需要洗自己的衣服跟工作，就可以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真聰明啊！

接下來我又沒見到他了，大醫院的醫生知道他的狀況，他讓這位仁兄住在院裡兩個月，使得精神障礙照護機構的人員可以喘一口氣，這算混世魔王投胎嗎？可他也就是小奸小惡，他們都知道這樣的日子不能過十年二十年，卻還是不想改變自己，說要當大老闆、要改變自己，都是哄我們而已，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傻子呢？

許多人常覺得做完能量治療就可以感覺渾身輕飄飄，咳咳咳，某些情況是如此沒錯。但若挖掘到他隱藏的情緒跟負面意念，清完了反倒會爆炸，我清理我自己也是會這樣子的。

我並不覺得能量治療是萬能的，也不覺得業力種子可以拿掉，因為在我實際上的經驗中，就是會有失效的時候，我縱然學過N種解釋，但我實驗起來，就覺得效果很普通。

前陣子我跟院方通話時，我說了：「我不太想幫他做能量治療。」

「為什麼？」電話的另一端顯然有點詫異。

「像這樣的人，我覺得他該受些教訓才會學乖。」老實說，我覺得有點浪費我時間，雖然我靜坐時還是會祝福他，我卻又能感覺到他把我的祝福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