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窗外已是無盡的海……但反正鐵軌很長,我們經過那麼多地方,困狹或遼闊都是風景……只要列車靠岸的那一刻妳也溫暖的想到我,這樣就已足夠。」
—林達陽《慢情書》〈列車剛過隧道〉
車過宜蘭,龜山島已在身後告別,午後花蓮的金色陽光擁抱無邊無際的湛藍海洋,隨著火車以規律的節奏慵懶搖擺,一站又一站,我逐漸接近你年少的足跡,而後重疊。此次遠行,帶著昔日的你、病榻的你、走後的你,所有與你相關的記憶出發,去島嶼另一端,聽海風撲打著你年少時行走過的鐵軌、野道與防風林,沒有懸念。
這才明白,你的懵懂年少原來那樣遙遠,火車扣隆扣隆一個彎又一個彎,車窗外綿長的海岸好像沒有盡頭,想著山城的孩子在此地注視著綿延無邊的海洋度過三年潮騷的守營天光,然後上了彷徨的火車繞了半個台灣回家,從零開始,結婚、生女、苦病,老死。
死生,命也。人世憂歡終如浮雲,隨你入土,一切復歸於零。
我該如何詮釋彼此三十餘年的緣分?大多時光如冬日午後微暖的氛圍,以一種隱隱不招搖的姿態相伴相依,如鉛筆的線條,樸素而溫潤。只是從前,你等著奔忙謀生的我;直到你不免成為醫院裡的流浪者、而後意外成為寄居者,換我等你。
而沉默,是我們共同且唯一溝通的方式。
命運總是這樣走的,你亦不免。赭紅夕陽漸漸暗涼了,沉默把經年愁緒縫成一條頎長而潔白的疤痕,日落離你越來越近,我無意阻止,也無力阻止,在你斑駁的手逐漸失溫的時候,我默默看著儀器下降的數字,撫摸著你。
我這樣陪著你,離開。
那一夜是一條虛浮蒼白的邊界;從此,你在我到不了的他鄉,我在你回不來的故鄉。一種明知後會無期但仍遺憾的遺憾將我浸溼、風乾、晾曬,成為外表堅強內心過愁的自己。在你生前,你從未發現,自幼我過著的,已然是預習許久以後終將失去你的儀式,以準備完成的姿態與尚未調適的情緒;在你身後,你也無法明白,原來,記憶可以成為撫慰我低潮生活的浮水印,在已然漫漶的躁亂生活裡保留一些乾淨的時間,只用來思念。
年輕的你,在花蓮,或許是無畏的;我如今踏上這塊微鹹的土地,看山看海,看著自己的惶惑,然後從採石廠回來的阿姑一見到我便哭著說:你阿爸年輕的時候……。其實我不已太記得阿姑說的關於你的事,只是覺得現在該你陪著我,從思念你的夢裡,回來。
當我身在他鄉,火車轉個彎就回到故鄉;而我的故鄉如今成為你的他鄉,也許,此心安處即是故鄉,一點也沒說錯。我必須好好處理自己,你才能在那個故鄉不再流浪,安心定居。
接著我赴了一場喜宴,每個叔伯看著我也哭了,說我長得多像爸爸。常常就在杯觥交錯裏, 送走一場又一場婚禮,迎來一場又一場喪禮。歲月推移,死亡走近,我仍在路上,藉由這場喜宴,把壓在心底最深處的傷口翻出來上藥,將悲傷釋懷,讓思維緩慢的流,流向那一夜的邊界,凝視空氣中塵埃浮浮,也凝視一切剎那的停止。
停止了嗎?其實沒有。我在無數輾轉的旅途中,遙望著你記憶中的身影。雖然他鄉各異縣,有一天我終究會到那個異縣去的。
你只是先出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