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很難分類的文章,類似散文的絮語卻又投了極短篇小說徵文,總之就是第一次陪父親住安寧病房的紀錄。那是一次屬於父親與家人的解脫,也是阿嬤過世前的複製歲月,未來的我是不是也會踏上同一條路?
我是沉重的分隔線~是沉重的分隔線~我是沉重的分隔線~我是沉重的分隔線~
今天是他在醫院的第21天,只剩微弱的呼吸與不定時的囈語。歷經急診搶救、加護病房觀察、最後到普通病房休養,他快速消瘦的模樣替自己添了十幾歲。主治醫生跟家屬說:「你們再考慮一下,如果決定讓阿伯進安寧病房,就通知護理站的人員。」
秋分之際卻稍嫌酷熱的正午時分,一行人穿過醫院三樓的連通道,他被推進剛整修完畢的安寧病房。像走進時光隧道般,寧靜而空蕩,這一端沒有等候看診與拿藥的病人、液晶面板顯示的紅色號碼、也沒有家屬聊天安慰的聲音;映入眼簾的是如胎兒泅泳子宮的富饒環境,寬敞明亮的四方之境散發木質香氣,刷色柔和的淡粉紅牆壁貼著兩三隻停在樹叢間的蝴蝶壁紙。交誼廳的桌椅電視一應俱全,入口處有個擦拭明亮的魚缸,水草隨著幫浦打氣的頻率擺動。
「我們到安寧病房了哦。」護理人員推著鋁製病床,邊走邊說。他始終沒有睜開雙眼,只有左手緊握鼻胃管,身體以規律的節奏顫抖,五年前他年過九十的媽媽臨終前也是這樣的動作。一個年輕男子站在病床邊皺起眉頭凝視,也許是看見自己生命的終點,疙瘩爬上手臂而不自覺抓癢。
「阿伯你看,這裡好漂亮哦,這層豪宅是要給你住的啦!」身旁的護理師右手向外張開,好像導遊介紹世界奇景般熱情高興,只是她唯一的團員意興闌珊。鼻胃管是他與世界聯繫的臍帶,當他終於張開眼睛的時候,左顧右盼探索新的世界,咿咿呀呀發出不成話語的聲音。
護理人員忙著接待新住戶,家屬站在旁邊填寫表格,主治醫師緩緩走進病房。他說最近只有阿伯一人申請,上一個進來的人昨天才剛「出去」,話說得婉轉。
「詹先生,在這裡我們一天只幫病人換一次蜂窩性組織炎的藥,盡量減輕外在的疼痛;原本肝癌吃的標靶藥物我們也不主動提供,必要的時候才使用藥物。」中年白袍醫師輕柔而平順的語調。
「我知道,五天前我們已經簽停止洗腎同意書,這幾天也沒有施打抗生素,這樣他還能撐多久?」
「一般都是在五至十四天左右,所以我想你們可以開始準備之後的一些……嗯……手續,你知道的。」醫生雙手抱胸,眼神飄向病人再轉到床頭的點滴管,有些不好意思繼續說下去。
「其實半年前因為人工髖關節感染而送加護病房時,骨科醫生就說他絕對無法再出院。沒想到一路撐到現在。」男子抬頭望著天花板灑落的節電燈光,想著他是否退化成渴求母愛的嬰兒。五年前媽媽過世的時候他異常傷心,在靈堂前就已泣不成聲。甚至頭七還夢見她站在家門口揮手卻無法進門,半夜兩點他在闃黑的房間哭鬧驚醒所有家人。隔天他將門聯拆下來,但媽媽再也沒出現過,他開始沉默。
午後陽光斜射進房,醫生輕聲墊步離去。社工向家屬詢問阿伯的病史,娓娓道來的同時,病床上搖晃的身影佔據年輕男子的眼角,大家視線右轉90度,他像是在玩一二三木頭人瞬間靜止,圓睜的雙眼落在自己的兒子身上,就像學齡前孩童睡前聆聽母親的床邊故事。
「所以阿伯六年前開始洗腎、去年出現輕微失智現象,身體還有什麼其他狀況?」
「喔,目前是肝癌第三期、人工髖關節感染、腳踝有蜂窩性組織炎……」
社工快速記下這年輕男人說的每一句話,突然抬頭問:「你們怎麼會決定讓阿伯來這裡?現在願意這樣做的人還不多。上一個病人家屬考慮好幾天,問所有親戚之後居然還去廟裡問神,擲爻出現三次聖杯才通知我們,選個良辰吉時進來。」
「記得有一次陪他來急診室住了兩天休息區,根本排不到病房。我們對面床的阿嬤都已經氣切了,家屬還不讓她安心離開,非得要裝人工維持器,強迫她等家族到齊才能斷氣。」
他想著每次陪父親住院的情節,他閉著眼睛也能穿過急診休息區,到最後也能幫其他剛來的家屬指路,告訴他們應該注意的細節。
社工轉頭微笑說:「你有聽到哦?我們在講你的事情啦。」眼前的老人像是在母親子宮內,不用透過聲音跟表情溝通,鼻胃管就是條溝通外界的臍帶。一顰一笑都牽動著彼此的情緒,他漾起笑容點頭,左手繼續握著鼻胃管接收外界的資訊。半個小時過去,社工與護理師掛著微笑離開病房,他的兒子終於有機會仔細觀察病房裡的裝飾,運轉疲憊的腦袋甚至以為自己回到小時候街角的幼兒園,充滿純真的笑鬧與不帶仇恨的哭聲。他看著父親張口呼吸,蝴蝶還停在牆上,陽光在外面緩步掠過樹叢直到蝴蝶閃耀黑色光芒。
太陽即將下山,一位師父前來替他誦經,讓他能早日登上極樂。溫婉的語調安撫他揮舞鼻胃管的手,慢慢藏腋在涼被底下。晚餐時刻,橡膠細管灌入點滴奶水,吸吐間完食300c.c.,今天胃口不錯。飲畢眼睛闔上切斷與外界聯繫,他鼾聲大作,也許再重回與母親團聚的夢中,眼角泛起淚光。
「現在幫你擦身體哦,等下再睡,有沒有聽到?」護理師搖搖他的身子,抖落附著床單的乾燥皮屑。他止不住瞌睡蟲的襲擊,像個任人擺布的線偶。
「詹先生,你爸爸手腳血液循環太差。我們先幫他做點精油按摩,滋潤他的肌膚,這樣會覺得舒服一點。」護理師請社工端來一盆溫熱的水,在他的手上塗一層精油──尤加利味──很符合嬰兒緊貼母親這棵生命之樹的意象。乾癟的雙手與虎口凹陷的程度說明他逐漸消逝的生命跡象,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接觸精油按摩。反覆揉捏讓皮膚徹底吸收,聽說摩擦近五十次才能達到最大效益。他的雙手變得油亮光滑,淋上熱水後彷彿花朵重生綻放散發香氣,襯著牆上的蝴蝶飛舞。
他徹底熟睡,無論旁人再怎麼大聲呼喊,他始終像在深海打撈魚群的潛水夫,聽不見岸邊親人的召喚。日暮伴隨他的呼聲沉入西方海面,嘴巴開闔卻吞不進食物。
翌日凌晨五點他被推出安寧病房,成為一個胚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