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文章拿去投稿了,所以用這篇舊作來代替。這是我書寫父親的起點,南臺灣的夏天總是熾熱,而他總是安靜,看不清楚也聽不懂這世界的語言,也許跟阿嬤一樣,他在水中度過最後一段日子。
熱氣像圈光暈盤旋在你頭上,臉頰邊滑落的鹽漬汗水來不及滋潤腳下的大理石地板,就化作業是鐵板牛排的蒸煙。你注視著電視臺爭相報導水庫底層顯露的青蛙石像,蹲踞如作祈雨舞;鏡頭另一邊的環保人士高舉拯救地球的標語,業已失控的自然環境終將反噬所有生物,毀滅後再度進入靜平衡狀態。
你在新聞重複播放的瞬間關掉電視,暗自咒罵幾聲再度爬上蒸籠裡的床鋪。即使不斷用冰鎮的毛巾擦拭竹蓆,流瀉透窗的陽光旋即燒灼水珠,床沿立扇戮力轉動葉片還是無法送出涼風。五分鐘過去,你依舊滿身汗,於是丟掉毛巾緩緩走出家門,午後街上只剩你赤條半身獨行。
父母親過世之後你就鮮少開口說話,守喪期間你偶爾夢見他們靜默站在外頭電線杆下,廟裡師父說你門口春聯沒撕掉他們當然被拒於門外,但撕下後卻再也不見他們身影,只剩你老淚縱橫到天明。
你蝸居在自己的世界,守備範圍縮減成家中到媽祖廟的五十公尺。如今燥熱陽光灑落的路邊總會出現乾癟的動物屍體,像黏上水蛭後逐漸脫水死去。水泥路面勾起遠在百里外,早已空無一人的家鄉,十年前跟父親一同改建的鐵皮屋無法散熱,只能將電扇開到最強,吹散屋內的暑氣,也吹走兄弟姊妹的感情。門口懸掛請郵差改投信件地址的通知逐漸斑駁,旁邊栽種的火龍果及龍眼樹也已請人砍去,割除你自小離鄉背井的酸苦。
你窩在媽祖廟紅色圓弧鐵皮搭建的小廣場,角落坐著一堆老人,像極幼稚園小孩回答完問題等著老師發糖果的隊伍。你喜歡在早上跟中午搶頭香,安靜看著村裡的活動,從嘴裡吐出的煙圈像在抵抗這加速的世界。
你不說話,也慢慢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兩年前戴上助聽器反而讓自己接收太多訊息,你懷疑掛在耳際的異物是逼迫他人吐露心事的魔法機器,於是六萬元的助聽器在使用半年之後便讓你棄置在客廳桌上,時不時就被家裡的西施犬叼去賞玩。你像隻躲在水面下的變溫動物,隔水張望外面的世界,眼前盡是水波折射後的畫面,如一齣慢速播放的電影,飄渺而美好。夏季烈陽運行的軌跡平行赭色鐵皮屋頂的角度,配上你回家的直線,形成小學生上課的量角器,也譜成西洋中世紀農事月曆的星盤。
回家拆卸假牙後退化成學齡前兒童無法言語。滑倒在房門口也只能咿呀搬救兵,急忙趕來的子女七手八腳將你抬上終於冰涼的草蓆,你哭著囁嚅事情的經過,但所有人早已離去,演完三分鐘獨角戲後你便鼾聲大作,潛入更深的世界,蟄伏等待另一個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