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熱的讓人難忘的夏日,溫室效應讓本就很熱的夏天更加炎熱。
在那個暑假之前,我不過是一個人存在。
在暑假過後,我也應該會是一個人存在。
那時的我,曾這麼想過。
「呼!總算拔完草了!」我用原本披在肩上的毛巾擦去了額頭上如瀑布般不斷灑落的汗水,全身燥熱的甚至無法呼吸。
「小健啊!吃水果了!」外婆此時正在田地旁的小徑上喊著我。
「來了!」我聽後起身回頭對著她大喊。
高中三年級的暑假,我來到了身處郊外的外婆家。
外婆家是老舊的三合院,在院子的後頭還有許多田和一座高大的山。
我剛才正在外婆的田中幫忙除草,畢竟這樣的大熱天,總不能讓老人家操心田地的事情。
誰叫台灣身處亞熱帶地區,南部的天氣又被溫室效應影響,導致每個夏天都有越來越熱的跡象。
「今天這該有40度了吧?」我嘆了口氣,緩慢的踩在泥巴中前進。
不久,我到了田地旁的小徑上,雙手雙腳沾滿的泥巴不斷滴落在泥土地上。
雖然我很討厭泥巴軟爛的觸感,但看著年事已高的外婆一個人照料著兩塊田的身影,是個正常人,都會有些於心不忍吧?
「要是我是個正常的人就好了?」我低語,一個人吐槽著自己。
從小到大,我就是社會群體中沒有人緣的那部份人。
並不是我不去努力融入群體,而是我試著融入過,但我所建立起的一切卻又總會被我自己毀了。
可能我骨子裡就是個反社會的傢伙,實在沒法每天都帶著面具和人群相處。
擅自成為了朋友後,不久便又會離我而去,甚至開始在背後唾棄我。
「這算了什麼朋友啊!」我輕笑,看著那群凡事只要不和自己的意,便用威脅利誘來拐騙人的「朋友」,我的內心只感到可笑與悲哀。
每當他們眼看他人不會按照自己的意思行動時,便馬上自動地去切斷關係,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真是,受夠了。」或許那樣進步快速的都市就不適合我這種鄉下長大的孩子吧?
「小健?西瓜不好吃嗎?」外婆看著我拿著西瓜動也不動的模樣,擔心的問。
「喔!外婆我沒事,很好吃喔!」在清洗一番後,此時的我正坐在門口的玄關前吃著外婆準備的西瓜。
果肉是黃色的西瓜,籽也幾乎都被挑掉了,我每咬一口,嘴中便滿溢著水分。
雖然我的思緒被好吃的水果給拉回了現實,但內心卻不禁有些感傷。
我們家沒有什麼錢,只有外婆家的幾塊田,我媽是單親撫養我長大,外婆則一個人住在如此郊外的地方。
如果我沒有說要放假回來陪外婆,或許我媽根本不會載我回來吧?
那樣的話,我也許就只是一個人在北部的家中吹著冷氣打電腦吧?
而外婆就得一個人頂著斗笠下田,在這連我都受不了的殘酷熱暑中……
或許是我從小在外婆家長大,才會對這地方有這麼深的感情吧?
雖然我在小學六年級時就離開了這裡,但我卻對這地方非常懷念……
即使這裡沒有冷氣、交通、便利商店,甚至幾乎看不見什麼人影。
但或許這裡才是我的歸宿吧?
我在腦中不自覺的想著,忍耐著不讓眼淚墜落,狼吞虎嚥的吃完了西瓜。
「外婆!那我出去玩囉!我晚飯之前會回來的!」我對著屋內的外婆喊道,得到回應前便騎上了門口老舊的腳踏車出門了。
這輛腳踏車也已經騎了很久、很久了。
它的齒輪幾乎都生鏽了,鐵支架也鏽跡斑斑,但我每次回來時都有給它的鏈條上油,所以它仍是我愛惜的好夥伴。
「那麼該去那裡嗎?」腦海中出現了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的一個地方,但那個地方對只能騎腳踏車的我來說非常遙遠。
剛拔了一上午的雜草,現在我的體力能支撐的住來回的路途嗎?
「不管了!」我用力的踩著腳下的踏板,隨後朝著田地後頭的那座高山行駛而去。
先是在尚未發出光亮的路燈之間穿梭,而後經過了四周除了田地外,基本沒什麼遮蔽物的路途後。
我騎進了樹林,頭頂著綠蔭不斷地前行著。
身旁滿是喧囂的蟬鳴、鳥叫聲,雖然仍是很熱的天氣,但也讓我稍微有那麼一點的不感到燥熱了。
我不斷地踩著腳踏板,直到上坡路段來到腳踏車難以繼續快速前行的地方為止。
我下了車,將它背後的擋板踩下來,將後輪放上擋板卡死。
「你可要等我啊!」一個人對著腳踏車說話,我可真是越來越奇怪的人了。
難以否認自己的怪異,但並不討厭這樣異類的自己。
我繼續朝著上坡路前行,現在我已經快到了半山腰左右的地方吧?
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手錶上的時間是下午一點半。
「我得快點,不然就得更快離開了。」我實在很喜歡那個地方,想在那多待一會,所以我趕緊地加快了腳步趕路。
緊接著,我很快就到了一處從牆縫不斷湧出水流的坡道旁。
「快到了!」看到了這熟悉的湧泉,還有遠處時而傳來的水流聲,我便知道我很接近目的地了。
我很自然的將手捧成容器接水喝,補充著一路上流失的水分。
「哈啊!還是一樣好喝!」這裡湧出的水比城市的任何一瓶礦泉水都好喝。畢竟我可是從小喝到大的,自然對這的水評價更高。
說是這麼說,但我也就頂多是每年暑假都會回來的程度而已啦!
但我內心還是比較喜愛這裡的水,覺得它比起城市裡礦泉水的味道更好。
我補充完水分後,筆直地朝著牆縫一旁的樹林前行,果斷放棄了繼續往上的上坡路。
我隨手拿了地上一根較為粗壯的樹枝,邊走邊橫掃著前方的道路。
畢竟樹林中偶爾會有蛇,雖然我從小到大都沒被咬過,但凡事還是謹慎點比較好。
一邊揮著手上的樹枝,一邊揮著手驅趕偶爾飛來的蟲類,我終於走出了樹林,到了較為開闊的地形。
耳旁已經很清晰的能聽到不遠處嘈雜的水聲,我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就快到了!」我不禁加快了腳步,加速朝著再熟悉不過的那個地方前行。
「嗚呼!」我發出了驚呼聲,映入眼簾的是從上方不斷墜落到眼前的小型瀑布,在瀑布底下的是一座它經年累月匯聚成的小型湖泊。
這個地方是小時候外公常帶著我來玩的秘密地點,雖然他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我每次回來都一定會到這個地方來玩。
我到了湖邊,很快地便脫掉了上衣和褲子,剩一條內褲的走進了水裏頭。
當我走到了水位接近腰部的地方後,我呼飽了一口大氣,潛入了水中。
濺起的水花散去後,我在水中睜開了雙眼。
這裡的水還是一樣清澈,水中不時看到許多巴掌大小的魚正悠閒游著。
這讓我想起一年前整個班級出遊到海邊玩時的情景,海裡頭的能見度比起這裡低太多了,到處都是沙子和混濁的塵土。
這裡則一眼就能窺見底部,和四處遨遊的小型魚類,還有瀑布落下時不斷擊打的水花。
「噗哈!」我從水中一躍而起,重新吸進了滿滿的新鮮空氣。
看來還是鄉下比較適合我,不論是空氣、人、環境,甚至生活方式。
久違的在這懷念的秘密基地玩耍,我的一天過得非常愉快。
雖然只不過是不斷亂游著,游累了就用一旁的枯木頭和大片的棕梠葉做自己的休息站,躺在上頭休息。
而想當然,一整天下來我的皮膚曬得超級黑。傍晚下山回到外婆家的時候,她還差點認不出我呢!開玩笑的!
其實也就是從白皙的皮膚變成有些健康的咖啡色罷了,可能這才是我本來的膚色吧?
畢竟我在城市的時候總是待在室內玩電腦和手機,基本不出門運動或跟人交際,皮膚都變的異常死白。
只有每年暑假回來外婆家的時候會到處亂跑,畢竟這裡手機幾乎沒有訊號,想玩手機還得跑到最近的小鎮裡頭網路才會比較順暢。
雖然有些不方便,但我滿喜歡外婆家的。雖然現在只剩外婆和我在這,我媽總是把我丟在這後便離開了,直到快開學了才會開車來載我回學校。
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畢竟身為現代人,要住在沒冷氣、沒網路,甚至連生火打水都得靠自己的鄉下,肯定會不習慣的吧?
不過不幸中的大幸是這裡至少有電還有插座,至少也沒落後到哪裡去。
爽朗的夏夜,氣溫也不過23、24度左右,不開冷氣倒也不會怎麼樣。
「我吃飽了!」我將碗筷放到了一旁的水槽,外婆則還在看著角落的小電視慢慢地吃著。
「吃飽了就好,碗放那邊就好,我待會再洗!」外婆看我正站在洗手台前,關切的說道。
「沒關係,我自己洗好了,我再出去晃一晃喔!」我則是很快地洗好碗筷,而後將它們放在一旁的架子晾乾,接著便一溜煙地騎上腳踏車出去門了。
「晚上的話……」我想起腦海中還有一個我非去不可的地方,便又不自覺地朝著山上的方向前進
鄉下的夜晚非常昏暗,路燈和路燈相連的間隔是城市的兩到三倍。但也沒甚麼值得困擾的,畢竟我除了在腳踏車的龍頭上裝了手電筒之外,出門時也沒忘記帶備用的手電筒。
如果兩個都壞的話,可還有手機能充當手電筒,可以說不太可能會有什麼危險。
我將腳踏車上的小手電筒打開,愜意地踩著踏板不斷前行。
身旁的周遭景物和白天沒什麼不一樣,但明明是一片又一片的田野,此刻卻黑的看不見半點東西。
當然,如果筆直往田野駛去,下一秒就會栽到田裏面去吧?
我當然沒有那種愛自找麻煩的愛好,十分安分地朝著山林小徑前行著。
耳際不時吹來的晚風、偶爾飛過來撞我的不明蟲類,還有像是逃進一個又一個光線庇護的路途,都讓我感覺十分有趣且自在。
「或許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吧?」不自覺的想到了台北的那些「同學」與「朋友」,還是別多想了吧?
畢竟我可不想浪費這麼愜意的時光去煩惱遠在天邊的人事物,那可不符合我一貫的作風。
很快,我便騎到了要上山前的上坡路旁,這次我沒有騎上去,而是再次將腳踏車停好後,便朝著一旁的林間小徑走去。
雖然夜晚樹林的蟲比起白天更多,但在我鍥而不捨地不斷揮動檢來的枯樹枝後,還是很有效的驅趕走了大多數的蟲類。
我正拿著從外婆家帶出來的大手電筒走在樹林中,一路上充斥著鳥鳴和蟲類的騷擾。
但在我經歷了困難重重的奮鬥後,我終於到了熟悉的地方。
我走到了一片幾乎沒有樹和草叢,只有雜草的空地,空地的大小也不過半個游泳池左右。
而佔據了空地一半大小的是一個池塘,池塘邊正有著數百、甚至上千隻的小小螢火蟲在草地上空飛舞著。
我靜靜地關掉了手電筒朝著池塘邊緩步走去。
每走一步,內心那些不安、難受,的感覺便不自覺地逐漸消失。
我在池塘邊坐了下來,草地上的些許雜草刺的我的大腿有些癢,但我絲毫不介意,反而伸長了雙腳,躺在了有些刺刺的草地上。
空中四處飛舞著的螢火蟲們也似乎正歡迎我的到來般,他們在空中不斷的劃出許多美麗的線,線與線連結,變成了各種各樣有趣的不規則形狀。
「不論看多少次,還是一樣那麼漂亮……」我感慨的說著,這裡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人知道的祕密地點。
「你是說我嗎?」突然,有一道開朗的女聲傳入了我的耳中。
「是啊!妳也是!」我的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我閉上了雙眼,感覺到了輕如鴻毛的重量正壓在我攤開的手臂上。
「真的嗎?我還以為你早就忘了我呢!」她的話語輕輕的,就像是個忽近忽遠的存在,猶如下一秒便會煙消雲散一般。
「我怎麼可能忘了妳的存在,誰叫我是這世上唯一還能記住妳的人呢!」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妳,絕對不可能忘記的!」我帶著決絕的語氣說道,認真且鄭重的聲明了我的決心。
「知道了啦!死腦筋!」她用著又氣又笑的語氣說著,我也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明明你忘記的話,也沒關係的。」而後她又用著非常、非常輕的語氣說了這句話,但我還是聽見了她的低語。
可我卻裝作沒有聽見,只是開始和她說起了這一年我又經歷了些什麼。
她也只是靜靜地陪伴在我身旁,除了有時會問些問題以外,其餘時間都是靜靜地聽我敘述著我的生活。
時間很快的過去,已經到了我該離開的時間點了。
「我還會再來的!」我睜開眼,從草地上站起了身,而後拍了拍身上的雜草。
「嗯!我會等著你來的!我與她道別後,便朝著原路返回外婆家。
回到外婆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10點半了,外婆已經睡著了。
我則是將腳踏車停好後,便小心翼翼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將手機上的鬧鐘調好後,我便安心躺下睡著了。
夢中,我看見了自己與她正在一起玩耍,我們兩人正在那個池塘旁互相追逐著。
那個自己非常幼小,她也一樣,不論經過多少年都會是同樣的模樣。
「如果妳還活著的話,一定會是個美人吧?」下一秒,夢碎了,我醒了。
夏日的清晨帶著點霧氣,不到冷的程度,反而讓人稍微感覺有些涼爽。
但不久之後便會通通轉為熱氣,氣溫馬上就會飆高的吧?
「哈啊!」我打了個很大的哈欠,深深感覺到了睡眠不足。
拿起了一旁的手機,時間也才不過清晨五點半而已。
腦海中不斷充斥著她的身影,揮之不去又無法放下。
雖然自己看不見幽靈、鬼怪之類的存在,但卻能很清晰感覺到她的存在,聽見她的聲音。
所以才能這麼多年都不斷地去找她,即使她的家人早已搬離了這個傷心地,但我仍執著的每年暑假都一定要回來找她。
即使這是毫無意義的,但我果然還是無法忘了她。
「吃個早餐後就該下田了……」我將很薄的棉被甩到一旁,跳下了床。
我來到了房間一旁的廚房時,外婆果然已經在準備早飯了。
「是小健啊!你看起來還很累的樣子,要不要再睡一下?」外婆看我一臉沒睡飽的模樣擔心的問,而我則搖了搖頭。
「沒關係的,我其實也沒有很累,待會下田完再休息一下就好了!」雖然說因為昨天到處跑,肌肉有些痠痛,但無傷大雅,總比外婆自己一個人下田要好得多。
「沒事就好,快吃飯吧!一定要吃飽喔!」看著外婆的微笑,我坐在了餐桌前。
不久之後,外婆將蒸好的饅頭、油條、包子,還有熱豆漿都放在了桌子上。
「你還在長高,要多吃點!」面對外婆的好意,我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早就沒得長了。
我一邊吃著早餐,一邊回答著外婆問我的學校和在台北生活有沒有問題。
看著對於兩個人來說稍微過於豐盛的早餐,我還是盡力的吃了大概一半的份量。
「外婆,我是真的吃不下了,剩下的我晚一點再吃吧!」
「以後不用準備這麼多啦!不然我吃不完也是浪費,大概今天一半的量就好了。」而外婆嘴上說好,但我想她可能明天還是會準備很多的份量吧?
真是拿她沒辦法,只能希望明天我能吃的更多一點了
我將剩下的幾個肉包裝在塑膠袋裡,把一杯沒喝過的豆漿裝在了保溫瓶裡。
和外婆道謝完她的早餐後,我便跑到了田地旁的儲物間。
將身上的其餘東西放在了儲物間的一個木箱上,而後拿好了裝備後,我便走出了儲物間,朝著田地前進。
頭頂著斗笠,手上是塑膠手套、鐮刀,還有一個手提的竹籃,口袋裡的手機正接著藍芽耳機聽音樂。
時間接近六點半,太陽已經開始慢慢地散發它的熱度,周遭的空氣也從涼爽逐漸轉為常溫。
看著眼前一大片綠油油的秧田,我的內心百感交集。
雖然很漂亮,但實際上裏頭滿滿的都是長的很像稻米的雜草正與秧苗角力著養分。
雖然昨天我已經很盡力的去除了這片田裡四分之一的雜草,但想到還有這麼多的雜草和害蟲在等著我,實在讓人提不起勁。
「也只能做了吧……」暗自吐了一口氣,輕輕地從田地的邊緣往下踩踏。
腳下軟爛的泥巴地瞬間吞沒了我的雙腳,我開始了依舊艱辛的奮鬥作業。
在田裡的時間很快的過去了,我反覆著拔雜草、挑害蟲,直到太陽高掛在我的頭頂為止。
「呼,該休息一下了!」看著背後一小片自己的成果,內心滿滿成就感的同時,身體也非常的疲累。
加上瘋狂流汗,感覺自己的水分和熱量非常需要補充。
我回到儲物間把剩下的早餐吃完了,時間也已經接近了中午。
「今天先這樣好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我回到了外婆家,好好的洗了個澡後,跟外婆說了聲不用煮我的午飯後,便回到了我的房間午睡。
在這的日子大概就像這般愜意、休閒。我除了照顧田裡、偶爾會去找她聊天、偶爾去游個泳、偶爾去小鎮晃晃之外,也沒什麼好值得說的了。
很快的,在這樣的時間慢慢走過後,暑假也已經接近了尾聲。
而就在我認為這個暑假應該也和之前沒兩樣的結束前,卻突然發生了件讓我永生難忘的事情。
那是在暑假結束前的那一天晚上,我正帶著些許即將告別的不捨再度前往拜訪她的時候。
我居然能看見她的身影了,她就站在池塘上方靜靜地看著朝她走去的我。
她身穿一襲純白色洋裙、及肩的黑色長髮、額間夾著一株三葉草的髮夾,她臉上的微笑顯得有些孤寂,我看著她的微笑,內心好像有些什麼被觸動著。
當我終於來到她的面前時,我才注意到了四周除了月光以外,那些螢火蟲們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你知道螢火蟲的壽命只有三到七天嗎?」她的話語好熟悉,卻又像是遠方傳來的聲音,我竟感到陌生。
「我知道,牠們是捕食者,但卻無法長生。」我不斷地看著她,深怕下一秒她就會消在我的視線內。
「你喜歡這樣的模樣嗎?」她輕笑著跳了起來,轉了一圈給我看。
「雖然和我印象中的妳差很多,但我覺得也不差。」我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嘲笑著她。
「喂,我可是為了你才變成這個樣子的,可得感謝我吧?」她一臉不滿地看著我,我們不經相視而笑。
「妳要消失了嗎?」
「是啊!」
淡淡的,她的回答是那麼的讓我惋惜。
我多希望她不要消失、多希望能再和她談天,多希望能有個人聽見我的吶喊。
但那也只不過是我的任性罷了,她早該消失很久了,只是為了陪伴在一個從來不曾長大的任性小男孩身旁,她才會還在這裡。
「那你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話嗎?」她帶著一縷微笑看著我,可我卻支吾了半天,口中仍吐不出像樣的話語。
「沒關係,畢竟我也早已經不存在這個世界了。」她仍然微笑著,但她的微笑中似乎參雜著些許的哀傷。
「我很高興你這些年一直來和我分享你的生活,彷彿像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事情你都代替我完成般。」此刻,我依舊無法理解,她的眼神為何如此悲傷?
「你已經不用這樣活著了,你從來都沒有欠過我什麼。就算有,你也已經都還完了。」雖然我不知道,但我果然不想失去她……
「好好活著,這是我最初也是最後的請求了……」我伸出了手想拉住她的手,但一眨眼過後,我只落得跌進了池塘的下場。
明亮的下弦月彷彿正朝笑著我的愚蠢,但那也無妨。
畢竟我始終無法否認自己的愚蠢,不然怎麼會什麼話都說不出口,還一個人在什麼都沒有的池塘中哭泣著呢?
「妳從不恨我,是嗎?」腦海中的記憶回到了從前,在她還活著的那段時光。
那時的我不過是個調皮愛玩的小男孩,她的家就住在離我家不過五分鐘的路程。
我們不知不覺地就玩在一塊,那時的我或許很有魅力吧?
不只是她,我還和很多的孩子成為了朋友,甚至被當成其中的領導者。
在一次捉迷藏的時候,我和她一起意外找到了這個池塘。
我們一開始玩得非常開心,卻渾然不知道危險的發生總是那麼突然。
池塘的岸邊非常淺,就連小孩子都能踩到底。
但越往中心,水就會越來越深,靠近中心的地方則接近兩米。
那時的我們玩瘋了,和不會游泳的她到了池塘的中心附近。
正當我和她在水中互相潑水追逐時,她突然地踩空跌落至湖泊中心,緊接著就在水中不斷地瘋狂掙扎著。
那時的我也不會游泳,只能看著她不斷地瘋狂拍打身體,不斷地呼喊著救命。
我連忙上岸去尋求幫助,但當我帶著大人回到池塘旁時……
池塘已經歸於平靜了,而她也永遠的沉睡在這座池塘之中了。
我一把抹去了臉上的淚水,而後從池塘中站了起來。
「即使是這樣軟弱的我也有活著的資格嗎?」我自問,卻無法自答。
而她已經永遠無法回答我的問題了,永遠。
我帶著濕透的全身緩步離開了池塘,回到了樹林外的腳踏車旁。
涼爽的夏夜,我此刻的內心正不斷天人交戰。
此時的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以來都是為了她而活著。
「原來這就是只剩一個人的孤寂嗎?」內心異常冰冷刺痛,明明她死的時候我都已經哭了那麼久了。
現在才有種真正失去她的感覺,真是奇妙。
或許無可否認的,她是我現在仍活著的唯一寄託。
如果她在死後就消失了的話,或許我會為了還她這條命而走上一樣的道路吧?
「這是妳一直以來都想對我說的話嗎?」我緊抓著刺痛的心,腦海中仍舊迴盪著她的那句「好好活著」。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她一直都總是靜靜地聽著我說話、一直都只是靜靜地陪伴在我身旁。
一年、又一年,直到我即將長大成人的這個夏天為止。
原來都是為了我,為了一直在潛意識中尋死的我。
騎在回外婆家的歸途,內心充滿了對她的感謝與歉意。
「我還真是讓人不省心啊!」臉頰兩旁的淚水被風吹乾,意外的卻不覺得討厭。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對著下弦月吶喊,在只有路燈照亮的路上像個白癡一樣。
而我則在內心暗自下定了決心,決定了要好好活著。
在回到了外婆家後,睡了這幾年來最香、最深的一個夜晚,在我重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母親到我的房間叫醒我的時候了。
「小健,明天要開學了喔,準備一下回台北吧!」母親站在房門口對著剛睡醒正揉著雙眼的我說,我則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好。
時間是早上十點多,或許是睡太久的後遺症,整個人昏頭漲腦的難以思考。
意外的是心情非常平靜,就像是長久以來讓自己呼吸困難的某樣東西消失一般,覺得自己非常輕鬆。
「真討厭這樣的自己……」我看著什麼都無法緊握的雙手,低語感嘆著。
或許我在那時候就染上了詛咒吧,無法獲得幸福的詛咒。
即使是現在,我仍然不覺得自己有獲得幸福的資格。
畢竟是我害死了她,可我卻如此幸福的活在這世上,那死掉的她不就太可憐了嗎?
我忍住了差點又潰堤的淚水,下床開始準備離開的行李。
片刻,當我回過神時已經在母親的白色車輛前對著外婆道別了。
「外婆,妳要好好照顧身體啊!我明年還會回來的,一定!」我對著不遠處正朝著我揮手的外婆喊道,但外婆只是笑著不斷地對我揮手。
「……」
「!」
我從床上彈起身,赤裸的上半身正滲著無數冷汗,臉上則涔滿了淚水。
看著自己的雙手,和那時相比要更為粗糙與大了些。
「哈!」我發出了輕蔑自己的冷笑,原來自己也已經成為了無趣的大人了嗎?
說了永生難忘什麼的,現在不就忘了這件事這麼久嗎?
居然忘了她……
「我還真是個渾蛋……」一手撫上了自己正留著淚的雙眼。此刻,我正感受著生命的重量。
自那之後已經過了十年,我為了逃避這樣沒出息的自己而不再回去。
甚至連外婆的葬禮都不敢去,一個人離開了相依為命的母親,到了國外自力更生。
不,說自力更生是好聽的說法,我只不過是個逃避一切的膽小鬼罷了。
待在一間隨時會倒的小公司,除了上班以外就是在混日子的生活。
就這樣混到了現在,這樣的我算是「好好活著」嗎?
「或許該死的人真的是我吧……」久違的再次想起了她,我依然無法原諒自己。
即使她原諒了我,但那也可能不過是我潛意識的幻影想要逃避責任罷了。
搞不好是在她死後我自行創造了一個假想的她,在池塘旁,假裝的對著自己贖罪。
我就是個什麼都無法拯救的傢伙,連自己也無法拯救。
「真好笑,活著的人總想死,死掉的人卻想活下去……」我拉開了一旁緊閉著的窗簾,溫暖和煦的陽光灑進了小房間裏頭,照亮了我那雙習慣了黑暗的雙眼,也照亮了床頭櫃上只剩幾顆的罐裝安眠藥。
「看來我還是得要好好的活著,才能好好地死去吧?」
「妳說是吧?」看著窗外的街道上,忙碌的行人與車輛,我對著看不見的她說道。
轉身,空蕩的房內依然沒有任何人影。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畢竟,我的內心是如此的空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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