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如蟻

她因為發現母親原來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模樣，而在與母親分別後，回到只有一人的內壢租屋處，忽然自己也沒有意料地，哭得像個小孩。

她並不知道自己會哭。下了高鐵後與母親在離家不遠的韓式餐廳裡午餐，那是只剩母親還獨自居住的家。她與母親搭了與她現居的住處相反方向的捷運，因為那是母親回家的方向。餐廳裡，她們各點了海鮮泡飯與鍋巴飯。母親說，她第一次來這吃飯是妹妹剛考上大學時，與父親一起來的。這有比你爸常帶我們去吃的鍋燒麵好吃嗎？有啊，這比較好吃。但她其實有點想不起來鍋燒麵的味道，因為今年與家人們的聚餐只是她第一次吃到。

「叔公仔還記得你的小名耶。」突然母親沒來由地說。她那時無法反應，有些困惑，從母親的口中聽見自己小學四年級前的乳名，她感到彆扭。「因為你以前很可愛又很乖啊，而且那時你爸還很常回去和他們喝酒。」躺在沙發上，想到這裡，只是這裡，她就忽然哭了出來。大概母親的話像是記憶的召喚，小學時總在節慶回鄉下度日子的畫面被召喚了回來。她記得她總是蹲在鄉下那幢大紅色樓仔厝的騎樓地磚裂縫前，一直看，一直看，從裂縫鑽進鑽出的黑色螞蟻很大隻，頭部和尾部很健壯，腳卻細細長長。當它們走路時六支腳的動作她好像都可以看得清楚。盯著螞蟻看，然後朝裂縫中裡灌水，黑色螞蟻就會跟湧泉一樣的一團一團湧出來。當蹲在地上大腿發麻時，抬起頭會看見比平常更高大的大人。

和母親道別的回程路上，她第一次覺得可以跟母親當朋友。在母親的記憶裡，可愛和乖之後的她究竟長成了什麼樣子？母親又會想知道在她眼裡的母親是什麼樣子嗎？而又在她倉皇離家後的這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太多了。發生了太多她知道的事，還有發生更多她不知道的事。發生在弟弟在與母親身上的事。發生在妹妹與母親身上的事。還有只發生在母親自己身上的事。而今天，她第一次想著或許可以試著開口說出關於母親的這些事了，以及在她自己身上從來沒告訴過母親的那些事。

從山鼻到坑口的路上，天空很陰，她往下看見龜山坡地的工業區間正在休耕的田地。有些種滿了太陽花，有些種滿了波斯菊。她知道那些是休耕期種來當下一次耕作的氮肥，但這是她第一次從高處看見農地與工業區與樹木繁盛的林地。她突然開始想像，帶著母親旅行會是什麼樣子。她忽然也想帶母親看看她看東西的眼睛。午餐時她提出想趁有收入時考汽車駕照的事。當母親說要不要將家中舊車給她開時，她感覺到與先前同樣的困惑。在她開始躺在沙發上哭泣後又好像有了答案。她的腦裡浮現她那接近國中年紀的身體，身體不斷發燙，只能躺在母親房裡蓋著棉被，沒有力氣行走。母親那時替她的額頭蓋上濕毛巾的觸感她還記得，只躺在床上的她感到驚訝與羞愧，她對於這樣沒用的自己感到抱歉。她以為這些都是她應該要自己學會處理的。她以為母親的關注與力氣不該在她身上的。她並不熟悉那樣的母親，就像她現在不熟悉在這當下讓她感到困惑的母親。所以她被母親愛了嗎？她從這時後開始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