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裡的故事 01

偌大的房間裡擺著兩張傳統木板雙人床，是我和哥哥姊姊的睡房。中間嵌著現在看來有些笨重的木製床頭櫃，總共有四個大抽屜，裡面塞著成堆的襪子和雜物。床頭櫃前方自然產生一條鴻溝，好像在兩床之間製造了一條人造河。

那是玩鯊魚遊戲的最佳地點。從這張床跳到另一張床時，看誰能夠不被抓下水的遊戲。

白天的陽光透過書桌前的窗戶照進房間，當時的身高還跟書桌差不多高，看著嵌在牆上的桌面底下有個深藍色布面行李箱，心裡納悶著那是幹嘛用的，放好幾天了。行李箱因為桌面產生的背光而籠罩在陰影底下，四周的空氣圍繞著朦朧的光輝，被光線佈滿的視野中，行李箱的存在仍舊鮮明。

母親的出走，至今依然是我最敬佩的事之一。

這間屋子的女主人離開了，但她的消失並不是從此人間蒸發。每個星期會有兩天，母親會在早上騎著機車來偷偷看我和哥哥，順便載我們上學。其實小學就在附近而已，走路頂多五分鐘，但她仍然每週從車程三十分鐘外的住處騎過來，就為了載我們一程。

母親總是會任由不愛吃飯卻很愛吃零食的小女兒和兒子買糖果又買麥當勞——當時的鎮上只有一間麥當勞，很難得才能吃到。我們藉著母親的縱容，得以常常去吃。或許是基於一種愧疚感，母親總是會在與我們相處的時間裡，盡可能地滿足我們的需求。在後來同住的日子裡，這樣的習慣仍舊沒有改變。

母親當時的住所是一間約十幾坪的大雅房，週三下午可以跟著母親去校外教學。所謂「校外教學」，就只是趁著國小只上半天、母親也休假的日子，去母親家吃喝、玩耍。大概每個小女生都曾經偷偷穿過媽媽的衣服和鞋子，幻想自己已經長大了吧？我只有這個時候有機會盡情嘗試幻想中的模樣，所以總是大喇喇地在母親面前試穿，當下的我似乎也不是很在意會被笑。不曉得當時的母親是用什麼心情看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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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覺前，我寫了一張紙條放在隔天上學要穿的衣服上，暗自竊喜。內容是提醒自己明天要請母親買糖果讓我帶去學校。當時那個愚蠢的小女孩，大概忘了每天早上喊自己起床的是阿嬤。隔天一早，阿嬤進來房間理所當然看到了紙條，前一天滿懷期待的我失望地發現，早晨的光景與自己希望的完全相反，剩下的只有阿嬤訓話的聲音。她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讓父親知道。或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有了一項認知——自己在面對父親、並且內心感到畏懼的時候，一點也不擅長說謊。

在計程車行值班整夜的父親，早在家門口就聽到阿嬤在罵孫子。而我稍晚在他的親口詢問下，隨即全盤托出。母親的探訪對阿嬤來說是可以假裝不知道的秘密，對父親來說卻是完全被蒙在鼓裡的恥辱。父親憤怒地打了我一個耳光，質問：「你們是乞丐嗎？有窮到需要向別人要東西嗎？」哥哥跟著被打了兩個耳光，我對他被我的愚蠢拖累一事深感抱歉。然而雖然父親嘴上罵著我們不知羞恥，好似介意的是我們向「別人」低聲下氣要東西。可那個別人明明就不是真的別人。真正觸發他憤怒情緒的，是看不慣孩子對於母親的依賴勝過他，又或是拋棄自己的女人膽敢背著自己來看小孩，從而衍生的被羞辱感。

父母離婚，對我來說從來不是件讓人難過或遺憾的事，兩個個性不合的人住在一起，就只會是個災難。許多年後幾經思索，最讓我介意的或許是他們擅自安排小孩與爸爸住，而我們三個兄弟姊妹裡，從來就沒有人真心喜歡他。當時的我不懂，怎麼沒人問過我要跟誰住？啊，後來到高中的時候其實有，但當時的我仍然因為恐懼，而無法開口。

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愛吃糖果的記憶。或許有，只是我已經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