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上學記

2022/09/10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四妹要上學了!
那一年的夏天,母親愁眉不展,每每提起來就唉嘆連連。深恐她在學校被欺負,更糟的是, 怕她即使讓人欺負了,也不敢說。
四妹小我兩歲,自小支氣管不好,從台東鄉下搬到台北後,開始聽到母親叼叼唸唸著要幫她「顧氣管」。怎麼顧呢?印像中有一罐罐的藥粉,還有一帖帖的中藥材。中藥材配著幾塊小排骨,炭燒爐子上煨好了,褐沉沉的湯液,倒在粗碰碗上給妹妹喝。喝完了,有香甜不帶肥膩的小排骨可以吃。看著瘦弱的妹妹津津有味地啃排骨,我偷偷地嚥口水,但不敢眼饞饞地盯著看。萬一讓母親瞧見了,瞪一眼或駡一聲「夭鬼」,豈非無地自容?我打小臉皮薄,無需棍子伺候,大人一兩句重話就可以讓我淚漣漣。哭得母親反倒需要安慰我說,「一滴眼淚一滴血,莫再哭了,哭多了,對身體不好。」我聽了,愈覺委曲,眼淚更是樸𥰡樸𥰡地掉下來。或許因此之故,基本上我是個不會吵不會鬧的小孩。被甩過巴掌,不記得挨過棍子,與兩個妹妹大不同。
那個年代,教育小孩,打駡就是王道。愛的教育?沒聽過。正所謂「寵豬舉灶,寵子不孝」,人不打、不成器也。
可我的確嘴饞那幾塊小排骨,成長中的孩童,又有誰不渴望吃到富含蛋白質的瘦肉?母親持家相當勤儉,那是逢年過節或有客人來時才吃得到的食物。平常時,母親大都買肥肉一大坨的便宜三層肉,切塊後放些醬油和黑輪下去滷一鍋,拿來下飯可以吃幾餐。但我吃不下肥肉,黑輪倒還喜歡。有時母親疼惜我,夾起一塊塊肉,咬下大塊肥肉自己吃,把剩下的一點點瘦肉放到我碗裡。
妹妹小時,頭大大,臉圓圓,手腳格外纖細。冬日陰冷潮溼時,有時會微微喘。不知是否身體不佳之故,連帶著影響到腦子的發展。母親眼裡,妹妹不但比同齡孩童憨慢,更且個性十分懦弱。上學後要與五、六十個孩童一起過團體生活,難保其中不會有一、兩個特別壞,特別愛欺負人的。若沒個人照看,母親惴惴想著、勾勒著,妹妹絕對是學校壞小孩霸凌的好目標。
我們無法分擔母親的憂愁,因妹妹要讀的是離家較近的三重國小,而我和二姐唸的是另一所小學,走路約一個鐘頭。樓上二房東的二兒子也唸三重國小,個性爽朗又樂於助人。母親原本冀望把妹妹交給他,不巧他要唸國中去了。母親的眉頭不禁鎖了一層又一層,開始在街坊鄰居裡探聽,看能否幫妹妹找個一起上學的伴。果真找到了,只是兩個母親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憑添煩憂。都覺得自己的女兒憨慢又古意,軟柿子,注定了任人拿捏。
母親的焦慮在空氣中漫開來,妹妹要上學成了一件大事。我怔怔地看著、聽著,無可避免地感受著母親的愁。或許是因缺乏學識、見識又不多之故,母親一遇事,慣常愁著兩道眉,苦著一張臉。看在生性敏感的我眼裡,覺著自己一顆心,也跟著困在蠶繭裡。
兩年前我上小學時,母親倒是未關切過,大約因大姐、二姐尚在學校,一切又有大姐在處理。大姐帶著我註冊、進教室、找座位,吩咐我放學後等她來接。當時因都會區學校普遍不足,中低年級只上半天課,讀六年級的大姐全天課。開學第一天,我自然不知道回家的路,大姐把我帶到班上,坐在她和另一位女同學中間。上課鈴聲一響,居然目睹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大姐的級任導師是個外省仔,操著濃濃的鄉音。大約女兒是中低年級生,只上半天課,他就把女兒帶到班上。可他沒讓女兒坐著聽課,也沒讓她玩耍或做功課。而是當著全班學生的面,像耍猴子似地把她叫來叫去地做這做那,就為了讓她出醜,證明她腦子不好使、駡她幾聲笨。看得懵懵懂懂的我,只覺著害怕,覺著不舒服。不知他是否以為這遊戲有趣味,班上斷斷續續傳來幾聲乾笑,帶著尷尬。大姐一臉不屑地低聲駡他瘋子,還安慰我別管他。
這麼多年過去了,除了精神心理有問題,我無法解釋為何一個父親,可以如此不仁地對待自己的女兒?別說是自己的女兒了,即便是他人,惡意戲耍羞辱,何趣之有?
大姐不喜歡這個導師,還有一個原因。當初母親帶她和二姐去註冊時,一聽到該繳的學雜費用,母親失聲驚叫了一句,「喔,怎麼會這麼貴?」自此,這位級任導師時不時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譏笑大姐有個小氣巴拉的母親。
九月,三重依然像個小火爐。日頭熱烘烘,地面滾燙燙,學校開學了。
記憶裡,妹妹上的是下半天的課,我大約是請了假。母親臉憂憂、心戚戚,幫妹妹穿好學生制服,將孱弱的她放到背上,吩咐我牽好小妹的手。就這樣,我們母女四人,一個背、一個牽地走過大街小巷,塑膠拖鞋吧唧吧唧地敲打著地面,揚起陣陣塵埃。母親身材矮小,一面費力地背著妹妹,一面不時柔聲地叮嚀她這個那個的,語裡盡是憂心忡忡。走了大半個小時,母親心情沉重,我也不免眼底惶惶。我和小妹站在教室門口,看著母親把妹妹放到座位上,心戚戚、臉憂憂。母親一路背著妹妹,但無法背一輩子,再怎麼不放心,也得放下。臨走前,母親又再三地提醒叮囑,百般不捨,依依而去。
母親的擔憂,並非無的放矢。
很快地,妹妹開始丟橡皮擦、少刀子缺鉛筆的,全是新新才買好。母親問她,她總說不知怎麼就丟了。一次、兩次、三次,母親不信,逼問之下妹妹才怯怯吐實。坐在她後面的一個小男生會搶她的東西,不給、就打她。母親脾氣不好,還有六個小孩讓她一路打打駡駡,制伏一個六歲孩童,何難之有?她嗯哼幾下,輕而易舉地讓他再也不敢欺負妹妹。趁放學之際,母親去等在校門口,要妹妹指認是哪個小男孩。母親走過去攔住他的去路,問他是否家裡沒父沒母教導,才會如此乖張不學好?居然敢搶別人的東西,不給、還打人!繼而聲色俱厲地問他,他生得這麼小隻,若把他抓起來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會不會摔死?
那個小男孩,個兒比妹妹還小,想是嚇著了,也牢牢記住了,就此不敢再找妹妹的麻煩。
陳年舊事,時代大不同。有意仿效者,三思!
過了幾年,母親幫妹妹顧氣管有成。妹妹身體好了起來,人也變機靈。小三時,還拿過一張獎狀哩。個性憨厚好相處的她,街里巷弄裡人緣佳,經常呼朋引伴地。愈大,愈是愛玩、愛打扮,溜冰、跳舞玩得精。讀了個她自認是「兩光」的育達商職,交了些「兩光」的朋友。
所幸,心裡對「兩光」有底的她,未走上「兩光」之路。
蘇軾《贈劉景文》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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