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知道如何述說與母親之間的關係,那麼多的酸楚與掙扎、那麼衝突卻又分不開的情感,讓所有的形容詞都顯得過於淺薄。離家10年,終於在28歲這一年返家與母親同住,對她長年的認知與感受也被喚起了。
回憶過往,我們總是漏接對方的球。我永遠記得那個畫面,小時候她回家時,會陸續經過門廊、客廳、餐桌,而我會一路凝視著她,渴望她轉過頭來,看我一眼,但她只是日復一日地從我面前經過,她在自己的不快樂裡,無暇顧及到我,童年於是延伸成一個孤單的長鏡頭。
再大一點,我成了一個憤怒的青少女,對她說話時總是蘊含著不明所以的怒氣,她備感挫折,哭著對我說:「為什麼妳要這樣?為什麼給妳的東西妳不接受就好?」我被她的情緒嚇壞了,感覺自己一直在做錯事。她對我釋出的每一份好意,總是讓我更難受,我的靈魂在生氣,我還做著童年被遺棄的夢。後來去外縣市讀了大學,很少接她的電話,假日也不回家。一觸碰就疼痛的話,不如保持距離吧。
與她拉開距離的過程中,我並沒有遺忘她,我在閱讀、對談與反思中,一次又一次努力去理解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愛她,也討厭她,這兩種矛盾又強烈的情緒總是同時出現,側重哪一種都對自己不夠誠實。眼淚,是要流出來的,我開始大量的哭泣、反芻,把那陳年的哀傷釋放出來,然後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逐漸明白了,母親,也只是一個普通人啊。
在她成為母親之前,她有她的故事與人生,也有她的脆弱、憂傷、委屈與不安,所以在她還沒照顧好她自己之前,是沒辦法給我關愛的。修復是把自己愛回來的過程,並且認知到她並非不願意給我,很多時候她是不知道怎麼給,甚至給不起。心理位置移動後,我不再把自己視為全然無助的小孩,也不再理想化母親,她有她的限制,但也有她的努力,這些我都需要去看見。
回家,是一場試煉。同住的歲月裡,相處時間變多了,不舒服的感受也不斷積累。她煮的飯,能不能不吃?我們的生活,能不能分開行動?生活的種種讓我感到愈來愈不自由,我像被裝進一個老舊的框架,失去了自己。我開始對她生氣,彷彿退回到青春期,這時我才發現,即使她沒有強迫我,我仍然自動化地去滿足她的期待、接受我不想接受的東西,但又因此累積埋怨。
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後,我開始把自己帶回來,「今天不回家吃喔」、「下禮拜不用買我的菜」,一次一點、一次一點,我表達自己的意見,並且觀察她的反應。這個過程並不好受,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被大量的罪惡感折磨,不過幾次實驗下來,我發現她和過去大為不同了,她仍然會失落但已經不會傷到心底,我鬆了好大一口氣,現在的她已經有她自己。
我不是她的理想小孩,她不是我的完美母親,不過這些都沒關係了,正因為我們是我們自己,所以相處過程中的失望或失落都是無可避免的吧。要去失落,然後從中認識真正的對方,如此一來,那份愛,就會變得愈來愈輕盈、愈來愈自由。一二十年愛恨交織的歷程,終於想跟她說:「對不起、謝謝妳、我愛妳,我覺得在我出生以前,我就已經愛妳了,未來,還要一邊和妳吵架一邊愛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