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奈•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新經典文化編輯部整理
凱恩戈姆山的紅鹿 @Javier Fernandez Sanchez
此刻,我躺在床上,手上是娜恩.雪柏德這本《山之生》。
這本書是一趟充滿詩意的地理探索,主角是位於蘇格蘭東北部的山脈——凱恩戈姆。稿子寫於上個世紀40年代,卻直到70年代才付梓,最近Canongate才又將它重新出版。
對我而言,閱讀此書,完美詮釋了閱讀為甚麼是那麼重要、奇妙又不可或缺的體驗。
讀書,無可取代。
***
讓我們談談《山之生》這本書吧。
這本書的作者娜恩·雪柏德終生未婚,一直住在故鄉——凱恩戈姆山腳下的蘇格蘭小村莊。她受過良好教育,去過不少地方,但最終她守著家鄉,她終生摯愛凱恩戈姆,曾為它寫下這樣的話:「大腦無法瞭解山所能給的一切,即使感知到了,也往往覺得難以置信。」
我並非登山愛好者,甚至不怎麼爬山,對凱恩戈姆山脈也一無所知,連這本書也是別人寄給我的。但一本書就像一扇門,你將其打開,就能探入;於是我翻開《山之生》,走進了這扇門背後的世界。
在雪柏德的陪伴下,我漫步於群山間。雖然她人早已不在這世間,但她的聲音仍舊清晰,如同被她追蹤溯源的溪流,我能感受到的越來越深遠,越來越向內:這成了一條沒有盡頭的探索之路。
我的肉身躺臥在床,靈魂卻追隨一本關於登山的小書神遊,這種體驗太棒了!現今這個時代,我們擁有兩種經驗模式:一種是真實的(所以我們會對真人秀、紀錄片和寫實劇感興趣);另一種是虛擬的,也就是網路世界。有時兩者能交會,創造出如臉書所代表的詭異概念:虛擬卻又真實的關係。
讀書,則提供了另一種:一個充滿想像的世界。
我不想把它和幻想或逃避混為一談。對我而言,想像的世界就是一個整體,並非破碎後被勉強拼湊的世界。詩人渥茲華斯說過,詩人及其詩作就是用來「看清萬物的內在生命」。
假如把世界想成與自己是分離的,我們將永遠無法獲得這種體驗。正是想像力讓我們可以在彼此相連相依的關係中體驗自我,感受世界。萬事萬物,皆產生關聯。我如此喜歡《山之生》,就是因為這本書在一個特定且微小的主題上,找到或者說汲取了如何人理解世界的故事。
是的,這本書就是一個隱喻,但它也確實描寫了凱恩戈姆山。雪柏德將在地性、特殊性還有普世性結合在一起,帶領讀者開闢出全新的思考空間(就像羅伯特·麥克法倫在為本書所寫的精彩導讀推薦中說:普世並不是普遍)。
這本書所產生的效果,是書籍以外的媒介難以達到的。一本書,讓你能够追隨作者的思緒。和電影不同,也和廣播不一樣,閱讀不受限於線性時間。雖然一本書有開頭、發展和結尾,但這些對一本好書來說無關緊要。
那些能對我們產生深遠影響的書,我們所記得的並非故事順序,而是它所留下的印象、結果,以及語言風格。記憶有自己的魔法,我們會牢記自己需要的,遺忘其它。生活中不同時期發生的事,記憶中卻能將其緊密連繫;讀書的意義就在於透過閱讀我們能突破線性時間的束縛,接近了時間的全部。
按照時間流動的生活只會讓人感到匆忙疲憊。這種將生命侷限在此時此刻的狀況並非生命或時間的全部真相,它只是其中一種。我們其實可以有不同的人生經歷方式可以選擇。
雪柏德在與凱恩戈姆相伴的一生中所致力的,就是停下追逐登頂的匆忙腳步。起初,她爬山也追求登高的快感,在意自己能走多遠、走多快。慢慢地,她開始繞山逛,就像四處嗅聞的狗,她發現自己想待在山裡:「山常常在我毫無目的地漫遊時,向我袒露出最完整的模樣。心中没有必需到達的目的地,所到之處也稱不上特別,我不過是單純地想和山待在一起;就像去拜訪朋友,除了與他做伴,沒有其他意圖。」
打開一本書走進書中的世界,意味著開始時間長河的一次漫遊。讀書對我而言,不是閒暇消遣,也不是浪費時間,更不是消極停滯。讀書的體驗更像是積極的前行開拓,就像為了溯流返歸的鲑魚,逆流而上,才能抵達。
我们已經失去了各種意義上的家園——無論指的是自然,我們唯一的地球;還是現代人被焦慮不滿佔據的身體;或是人人爭名逐利、日益疏離的大城市,那是只有少數人能感覺安全、和平、寧靜的地方。
一本書要如何帶我重返家園?
寫作30年後才出版的山之生,2019年終於有了繁體中文版
讀書為我重新定位,讓我回想起家的方向。書讓我内心地圖位移,價值觀也開始改變,我想起了自己、世界、身體的存在,想起我究竟是誰。
有時候,心圖重新定位會帶來巨大衝擊,隨著翻書時的驚嘆聲,我過去所知道的世界從此天翻地覆。不過,更多時候這類感受是微小的,更像是一次次小幅調整。 過程中,自我被妥善安頓,也可以說是我感覺安穩。我,得以在屬於自己的空間裡覺得安然自在。
我有過一段艱難的童年時光。十六歲那年我離家,之後十年一直居無定所,「家」對我來說,只是臨時的,而非安全所在。那段時間裡,書給了我一個舒適自在的空間,為我提供内在的光源——這聽起來很玄,不過每個人都需要找到一種存在、生活方式。對我而言,生活有一個表面層次,還有內在層次。我們往往容易把時間精力用在表面層次上,像是工作、金錢、地位、需求和消费;這些事情就算不是佔去我們全部時間,但也多到讓人迷失難辨。這同時表示,如果我們的外在生活不好——事實上它常常很遜——或者讓人不滿,我們會没有任何内在力量幫忙自己支持度過。
書,它由内而外散發著魔力,悄悄地對著我的靈魂某處說話。
從那時候到現在,還將持續到永遠,我知道只要有書,我就能找到正確方向。讀書讓我平靜,助我清醒。有書在手,我的思緒便有所依循。我不再焦慮,内心如明鏡。
這樣的體驗發生在每一本我與之互動的有內涵之書中。所謂有内涵,指的是作者能找到有價值的東西,通過語言傳達給我。
至於内容具體是什麼,真的不重要。無論是《山之生》還是《咆嘯山莊》;《雲圖》或《白鯨記》;《禪與摩托車之旅》或者是卡羅爾·安·達菲的詩。詩,存粹就是關於存在的藝術。比起存在,詩所涉及的主題和故事並非重點,所以蘇珊·桑塔格才這麼說:「藝術不僅和某些事物相關,它本身就是一種存在。」
藝術的狀態,它的存在本身,非常重要。它的内容有些趣味橫生、引人入勝,有些甚至引發議論;但隨著時間流逝,我們真正記住的、受其滋養的,往往跟內容無關。藝術,包括寫作在内,本身並非目的;它只是乘載了我們的靈魂。
相信有靈魂這回事,並不是要信仰神靈。靈魂,是你身上不被肉身侷限的部分。我不知道,也不介意靈魂能否永生,但我明白,活著的時候就失去靈魂,那比死後失去靈魂嚴重。
我想守護自己的靈魂。
─ 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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