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4、10月是自學生的大月,想要申請自學的學生需要在這個月遞交出一份計畫,在這份計畫裡面,經常被期待要看見自學生在未來的學習的規劃,或者換句話說是”讀書”計畫。如果我們這樣想:一般體制就學的孩子他們的學習計畫,很可能是由學校班級老師撰寫,或者甚至是整個學校行政團隊的規劃。他們的規劃會以甚麼作為主軸? 他們在擬定一個計劃的宗旨與目標會是甚麼? 他們的計劃主體會是以誰作為核心? 他們的學習計畫中的歷程,會以甚麼作為最首先考量? 在那個計畫裡面,小孩的適性發展可以放進多少比例? 在那個計畫裡面對待人的態度會是怎麼樣? 那個計畫裡是怎麼把學習的項目訂定出來的?
一開始要寫自學計畫的時候,先是想著這一份計畫裡面,我是要把對象定為審查委員還是小孩? 究竟寫這一份計畫,是要告訴委員我們要怎麼做?還是要告訴小孩我們要做甚麼? 這一份計畫我究竟要寫給誰看? 又為什麼要給他看這一份計畫? 當我想著這些的時候,開始想像一個學校老師的難為,也開始理解一個老師在初出社會的時候,滿腔熱誠是怎麼被制度消磨殆盡。又想著學校的老師兼任行政事務的時候,怎麼在公事務與班級事務上的分派取得一個平衡,我們都知道行政工作很煩人,一個老師需要花上時間精神去做那樣的工作,究竟他可以分給我們的孩子多少時間?
無論在體制外的學校或者是公立的小學,老師兼任行政工作都是常態,於是我個人很在意的那些跟孩子有關的學習歷程與陪伴細緻度,在學校的環境下就是不太可能發生,而自知期待學校要給出這樣的對待實屬過分。然而,一個人究竟要學會甚麼樣的能力,才能夠進入這個社會? 其實無論學習甚麼,都進得了社會,只是不同的社會區塊,不是嗎? 如果社會一定要被用某一種方式區分的話,我們若是不用高低、好壞、優劣來看待這個社會的各個區塊,那麼孩子學習甚麼樣的事物與社會的連結究竟能有多深? 或者,一個人學習的最終方向,是在成為一個全然的自己?
以前念書時覺得人類學很有意思,學分很少,要念的書很多,授課的老師有的很懂人是怎麼回事,有的很懂學問理論卻不懂學生,有的根本只是掛了名字讓助教來畫重點考試。工作後發現,無論換了幾份工作,每個工作一開始都在意所謂的專業度和能力,好像沒有那些知識、技術就做不了這份工作,讓每個工作看起來都像是不可被取代。工作幾年以後,漸漸地便會發現,同樣的一份工作,升遷、適應都跟上面那些沒甚麼關係,講究的都不一定是資歷、專業能力,反倒是更在意在工作職場上對自己的狀態以及對人的才能。
對人的才能是甚麼? 是溝通、是領導、是管理、是協調、是激勵…,這些我們需要經過多少的工作經驗才有機會在其中一直一直地練習,或者是費神地花時間去學習。當我們抱持著特殊專業能力就是一輩子進入社會後的令牌時,卻一再地被現實打垮。當然不是說專業能力不是重要的事情,要說的是在有專業力之前,眼前的這個人究竟有甚麼讓他在這個社會裡生存? 如果一個人可以沒有人際互動,依舊能感到內心富足,那麼他當然可以不用學習所謂的人際關係溝通;如果一個人可以不從存款簿裡的數字得到生活的安全感,那麼他當然可以不用汲汲營營地為五斗米折腰;如果一個人就是喜歡與人互動,那麼當他躺在高級別墅、手握著杯紅酒看著存摺裡數不盡的數字的時候,也許不會比坐在啤酒屋裡拿著杯啤酒看著朋友聊彼此的糗事來得快樂。問題經常在:我們不知道自己是甚麼樣的人,我們不知道自己想要怎麼樣過自己的人生,我們經常都過著不是自己的人生。
每一個孩子都是海綿,學習力都是很強的,如果我們持續地讓他練習一件事情,相信每一個孩子都能夠很快地在某個領域裡找到自己的成就,大部分的孩子都能夠把事情做好,如果我們是那麼不在意他做這件事情時他自己的感受是甚麼的話,多的是方式可以去促使他完成,但相反地要不這麼做才難。就像是看著眼前這個自學生,大人得要經常有意識地思考:我不要先想著要給他甚麼,而是去等等看他需要甚麼、想要甚麼? 安排課程的時候,用可以試試看這一種方式,跟這一個相關的領域接觸,而不是以學會甚麼的想法切入。需要經常有意識地對自己喊話:在對的時間給出協助就是最好的安排。因此,當我這樣相信並想這麼做的時候,再次面對手上要寫的這一份自學計畫,心裡就感到無助。我們寫好的這一些計畫,看起來是持續不斷地給出好的東西,但是對孩子來說,持續練習這樣的技能,他們或者是很快地能夠有那些能力,但他們會不會離自己的真實內在又更遠了?而我並不希望這樣的結果發生。
能夠持續地練習某一件事情,再能夠把事情做出成果,我相信這些都可能讓孩子得到許多的成就,但會不會就是真實的他自己,沒有人會知道;假如這個持續練習某一件事情是走在他自已的需求之前,他又要怎麼去區別出來真正自己的內在狀態或是因為成就產生的成就舒適感?
前幾週與一個朋友聊天談到引發小孩學習的動機這一件事情,教案的設計經常在教育的現場沒照劇本走,小孩學習的興致高昂,但卻無法跟著劇本進到書寫的那一部分;過了一陣子後,在一場不以書寫做為目標的遊戲裡,小孩對原本設計的遊戲喜歡的程度竟然比自己動手去寫一個遊戲卡還低,原本根本不想寫字的孩子,突然間開始寫,而且寫很難的字,寫自己想到的字,寫想要加入遊戲方式的字。一個遊戲的創作成了小孩書寫的需求,這個需求突然間出現了,不在課堂上,所以反而是當時身邊的大人很快地承接,陪著小孩去完成這個需求,於是走向了之前設計的教案時完全無法預測的方向。
如果我們把書寫這一件事情當作是一個目標,那麼就無法在計畫內容裡詳實地規劃出可行的計畫,因為在我們寫這個計劃的時候,小孩並沒有自己書寫的需求,或者也可以說是因為小孩也沒有參與在計畫裡面所致。如果我們不會要求大人在旅程後寫下一篇心得或遊記,為什麼我們會期待孩子做這件是?不是沒有寫就沒有心得,也不是沒有寫就沒有去玩過,那麼寫究竟是要做甚麼?試著想想,如果在一個學校沒有作業、考作文、交報告的需要,我們究竟要到甚麼時候才會有書寫的需求?
也許有些人會想說,書寫可以是爬梳自己的狀態,利用文字可以作為一種內在的整理,孩子也可以做這樣的練習。的確,書寫可以是一種整理,將自己的思緒整理一番,利用文字當作一種媒介,去整理或者是表達。不過,一個生命經驗並沒有太多累積的小孩,人生並沒有太多混亂的小孩,生活裡都還在好奇一切的小孩,他收進來的東西還沒有多到需要整理,不是嗎?如果用這個角度來重新看待,會不會我們在國小階段要求小孩做書寫的練習,都可能太早?
一直回想自己的小時候,上過無數的作文課,也沒有因此覺得文字跟自己有相關,也沒有因此覺得長大後的自己會將文字作為一種媒介,作為自己梳理自己的方式,會開始書寫;幾乎是因為生活中的混亂或者是想要嘗試文字給自己的經驗,那個需求是來自於嘗試。嘗試自己練習使用文字,也並不是因為看了很多的書,也不是因為看了很多的文章,也不是因為身邊有很多的作家朋友,單純地認為在自己沒有太多文學累積的狀態下,文字可以給我甚麼而開始。這樣的需求,一個人要花多久的時間才會願意開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許多大人都還沒有開始。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期待國小階段的孩子有書寫的能力?!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們不需要,而是我更在意的是他們為什麼要開始。對我來說,是對自己的好奇,對自己在文字這件事情的能力好奇,所以開始嘗試,如果小孩沒有對自己的能力的好奇呢? 或者是他們不在意這一件事情呢? 或者他們更著迷關於他自己的其他事情呢? 難道真的不可以就放下書寫這一件事情嗎?!
如果是作為一種技術練習,那麼我們要如何在他們被動地持續練習與破壞學習胃口之間達到平衡!? 我不知道,而我希望更謹慎地看待這一件事情。這個堅持,也許來自於:回想小孩在一年級的時候,從查找生字開始,寫兩三個字的語詞,開始寫造句。一開始的時候,他自己寫的造句都好長;有時候我看著也許一句短句就可以寫完,他總是會寫下兩三句,對文字的使用很口語也很通順;漸漸地越寫越少,到了三年級開始練習寫日誌短文,每每總是還沒開始寫,就先算好字數要求的格子數,文辭變得能精簡就精簡,就算明明好像文字想表達的還沒有說完,字數到了也就隨便收尾。當時,孩子對自己的狀態很清楚,知道這一篇文章就是為了交出去的,並不是自己真心想要做的事情,於是態度變成了一種敷衍,即使書寫有多麼多的好處,也在每一篇文章中去看見他的文字特色,即使在這樣的狀態下,孩子仍舊根本無法拿出真實的自己去經驗體會,也完全失去了文字應該帶來的美好感受的機會。一個能夠跟許多人說話的小孩,在書寫的時候只剩下語塞和排斥。
去年第一次送出的自學計畫裡,對於書寫的部分相對性地少,校內審查的時候,當國文老師的班導師提出了些建議、審查委員也提出了一些建議,但在當時對於孩子的狀態也很清楚,書寫在那個階段並不是最首要最重要的學習工作。眼前的這個自學生,最先應該要做到的,是做回自己學習的主體。當他將學習的連結掛上了老師、學校或甚至是爸媽的時候,他再會寫文章,也不會為寫下自己的未來,他再會寫,也只能寫出別人要的人生篇章。
放孩子回他自己的身體裡,教育與學習就像是爬山一樣,找與自己能看見彼此的夥伴、各自用自己的速度調整與別人的步伐,走在一起但自己照顧自己,有點距離,能力不同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在走過這些路的過程裡,我們都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