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好了嗎,戴倫斯同學?」露比挑眉問,她轉頭看向已經關上黑色斗篷罩住全身、戴著骷髏面具、套上白手套的戴倫斯,他看起來還是有點緊張。
「等等,我再確認一下。」戴倫斯舉起食指緊急地說,用面具變聲過後那中性的聲線道:「要回來學校,就是拿出鐮刀,心裡想著地點就可以回來?」
「是的,專注想著你要到達的地點,拿出鐮刀往空氣劃下,走進裂縫裡面就好。」露比再次詳細解釋,接著皺起眉:「怎麼了?你怕迷路?」
「我怕失敗。」戴倫斯坦承,「到時我就真的會在人界迷路。」
「啊、要不這樣吧,我把電話號碼給你,你要是回不來就打給我,我再去人界接你。」
「老天,謝謝妳,真的。」
交換過手機號碼之後戴倫斯才安心了許多,露比憑空拿出了鐮刀,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裂痕替戴倫斯開路,她朝對方微笑點頭示意之後戴倫斯便吞了口唾液,接著邁步走入裂縫之中。
前行於灰色的空間內,不過多久便來到道路的盡頭,穿越光點之後眼前的畫面一下子暗了下來,戴倫斯才意識到正在下雨,他習慣性地想抬手遮雨,但隨後便發現雨滴會穿越手臂、根本不會滴落在自己身上,他走向有人群聚集的地方,苦惱於不曉得該如何讓前面的人讓出一條路,最後才又想起自己是個幽靈,根本不可能有人察覺到他的存在。
哎,我該認清自己是個死神啊。
戴倫斯短暫地挫敗於自己的不習慣與自知之明不夠,然後用如空氣一般的幽靈身體穿過人群,來到了最前方,映入眼簾的景色立刻讓戴倫斯頓住身體。
地上擺著兩個棺木,一具是自己的屍體,右邊額際被子彈打破的部分被用一頂白色的小禮帽掩蓋,其餘部分都相當得體,他穿著全白的西裝,皮鞋也相當新的樣子。旁邊棺木裡的是他的母親,她被化了妝,比起躺在病床上虛弱的她看起來有血色許多,身穿白色長裙,套著白色高跟鞋,搭上樸實的服飾看起來就像穿了簡易版的婚紗。
我跟媽就像真的在睡覺一樣。戴倫斯忍不住想,他的心情既複雜又詭異,他可從沒想過這麼奇異的畫面,自己參加自己的喪禮,自己看見自己的屍體——怎麼可能,戴倫斯仍會這樣想,或者說他不禁認為這是錯覺。
死亡是假的,死神也是假的,冥界全是假的,只有睡醒後與母親道早安的生活是真的。
可是……不是假的啊。
戴倫斯垂下翠綠的眸,迴盪耳邊的雨聲將他拉回現實,雨越下越大,用力敲打在周圍撐起的傘上,喪禮非常安靜,沒有哭聲與談話聲,彷彿悲傷已經被雨淋濕、落入的土壤裡,不見蹤影。
戴倫斯注意到角落有個男人用手掩著臉看起來相當痛苦的模樣,正想走過去看的同時他很快地就認出對方是生前的好朋友,他的身旁站著另外一位朋友正攬著他的肩膀,戴倫斯記得,他記得他有兩位此生最要好、能傾訴心事的兄弟。
「……對不起。」戴倫斯低聲說,伸手想按在低頭捂臉看似在壓抑哭聲的男人肩上,但手掌穿了過去,他只能再度收回手,望著故友喃喃:「抱歉……兄弟們。」
實在沒辦法多說什麼,不是嗎,無論是礙於存在於不同世界又或是他已經死亡的這件事。
「我會……在你們死時去接你們。」他覺得這大概是個唯一讓他覺得當死神是正確選擇的理由。戴倫斯望著兩位朋友道:「別忘記我。」他抿唇苦笑了下,然後為了避免自己被悲傷的情緒感染而轉身走到棺木前方。
唉……真糟。我沒想到會這麼糟的。
他以為心情不會被影響,看來是太高估自己了。戴倫斯看著眼前來參加喪禮的人們,事實上現場的人不到十位,除了兩位朋友之外還有他在警校時認識的長官、住在隔壁的鄰居……但有幾位女性戴倫斯怎麼樣都想不起是誰、與自己和母親有何關聯,令他感到十分困惑。
直到要蓋上棺木,站在最前方的男人突然站了出來似是想阻止什麼,雨傘從他的手上滑落、掉在地上,但那名男人什麼也還沒做就被一旁的人拉住,看見對方的面孔時戴倫斯睜大了雙眼――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
「……。」戴倫斯緊擰起眉,對這八年不回家的男人只有股怒火與不滿在心底燃燒,他走到父親面前想仔細檢視對方。
他的父親仍然很高大,仍然留著看來邋遢的中長髮與鬍子,仍然戴著看來嚴肅又無趣的黑框眼鏡,印象中這男人總板著一張臉,可此刻透露出了無盡的、毫不掩飾的落寞,墨綠色的瞳孔沒有任何神采,微啟的唇間吐出了一句可能只有戴倫斯聽得見的細語——「我受夠了。」
短短的話語讓戴倫斯在瞬間握緊了雙拳,要是沒有天人永隔的壁障他早就一拳將父親揍倒在地,他有很多想破口大罵的,想責備父親有什麼資格說〝受夠了〞、有什麼臉來見自己與母親的最後一面,說什麼戴倫斯也無法原諒父親,即使父親不願意這樣,即使父親為此而遭受報應。
但在看見父親悲傷到極限而毫無情緒的臉孔,戴倫斯居然心底有一絲……名為思念的感情。
「那個……」身旁突然出現一陣女聲而讓戴倫斯轉頭看過去,那人是他的母親,正以靈魂的姿態向上望著自己,她垂下眉的模樣充滿擔憂與不安,輕柔地開口:「你是……死神……嗎?」
啊、是啊,我是死神。
戴倫斯的眼淚差點要衝出眼眶,不理解為何令他揪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而他只能佇在原地,壓抑所有想要大喊母親、想要緊擁母親的激動情緒之後道:「我是。」
「啊、死神大人,我有件事想拜託您……」他的母親道,語氣充滿不確定,還有滿是讓戴倫斯懷念得想哭的溫柔:「這位是我的丈夫,他真的相當拼命,但好不容易回來卻看見我跟我兒子死了,這不是他的錯,我發現您一直盯著他看……我希望,您別帶走他。」
見母親如此庇護父親令戴倫斯的悲憤就要壓抑不住,在生前他早就很清楚母親非常愛父親的這件事,甚至母親不斷幫父親說話,但戴倫斯沒想到就連死後母親還如此盲目包容著父親,他因滿腹不滿而壓低聲音道:「死神沒辦法操縱人的生死,死神只負責收取靈魂。」戴倫斯說著接引自己的死神曾說過的話,「人該死就是該死,死神無權掌控。」
「……是這樣嗎。」聞言母親失落地垂下頭,正當戴倫斯想著母親終於不會再包庇父親時對方又再度抬起頭,她淡綠色的雙眸中帶著淺笑:「那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死神大人,我跟兒子是在很接近的時間點死亡的,我想找到他,請問我該怎麼辦呢?我去問事務所他們都說我兒子輪迴去了,但……不太可能吧?我是說,因為我還沒去輪迴呀?我兒子應該也不會那麼快就輪迴的?……我想跟他說說話,我知道他很擔心我,而我也很擔心他……我該怎麼樣才能見到他呢?」
戴倫斯陷入了沉默,最後不發一語地抬手喚出了純白色的鐮刀,不管母親受到驚嚇而發出驚呼,他朝空氣揮下鐮刀劃出了一條裂縫,接著道:「妳見不到。」然後不等對方反應便轉身快步走入縫隙之中。
「哎!你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戴倫斯同學?」露比上前關心幾乎是以跑百米衝刺的姿態出現在學院大廳的戴倫斯,他將面具拿下來,露比看見他的臉龐便噤了聲。
「哈哈……抱歉嚇到妳了,我比我想像中的還要不好……」
「沒事、沒事,喏,衛生紙給你。」
「謝謝。」
「吃甜點會讓心情變好哦!要不要吃糖果?」
「真不巧啊,我不擅長吃甜食……」
*
坐在安靜諮詢室內,戴倫斯實在覺得這全白的空間讓人感到刺眼,白色的牆、白色的沙發、白色的桌子、白色的窗簾,搭上稍嫌低溫的空調讓他覺得這地方與死神訓練學院格格不入。
「寫完了嗎?」一名有著棕色捲俏短髮的年長女性從旁邊的牆探出頭微笑問,她的尾音微微上揚,氣質像個點評書籍、身懷各種深奧學問的老女人——她是奧克塔維亞,艾恩法死神訓練學院的專屬心理治療師,而戴倫斯正在接受參加喪禮後的校務關心。
「寫完了。」戴倫斯趕緊笑著回,奧克塔維亞便點點頭,接著兩手各端著一個精緻茶杯走出來,身穿白色碎花的連身洋裝隨之左右搖晃,她一面小心翼翼地拿著一面提高語調彷彿用唱歌劇似的聲音道:「錫蘭紅茶來囉!」
「啊……謝謝,勞您費心了。」戴倫斯眨了眨眼道,然後趕緊捧過女人左手不斷顫抖的茶杯,女人則揚起和藹的笑容,牽起眼角與臉頰的皺紋。
「熱茶是個好東西,趕緊趁熱喝。」她說,接著坐在戴倫斯的對面,捏起茶杯的時候翹起小指相當優雅地喝茶,戴倫斯注意到對方的動作也跟著喝了紅茶一口,意外地察覺味道還不錯。
「好了好了,讓我看看……」讓紅茶滋潤了唇舌之後女人滿意地將茶杯放下,拿走方才戴倫斯填完的心理狀態檢測表,快速瀏覽過後她挑起眉點頭,戴倫斯緊繃著神經觀察對方的反應,直到奧克塔維亞再度露出笑容:「沒什麼問題,孩子,不過我得強調,在面對體能課程時不需要逞強,要是你覺得不舒服隨時都能要求克里昂讓你有空間休息,知道嗎?」
「……好。」對這建議讓戴倫斯遲疑了下,他垂眼望著紅茶表面的水波沉默。對克里昂來說應該希望學生趕緊成為優秀的死神,因為心理狀態停滯不前應該是對方不樂見的,即使治療師這麼說他也會盡量不讓不穩定因素影響到學習。
查覺到戴倫斯的沉默隱藏著深深的猶豫與隱情,奧克塔維亞用那雙黑色的眼睛凝視著對方,然後她的雙手交握道:「孩子,我不會過問你為何想當死神,沒有人會批判你對死神這個身分是怎麼想的,但你得了解你為何要當死神。」
聞言戴倫斯抬眼看向對方,奧克塔維亞則勾起唇角微笑:「想必一趟喪禮也讓你曉得死神這職業有多麼令人難熬,但即使如此死神仍有絕對的使命與責任,而你得確認自己能夠勝任,最重要的是,你得做得開心,雖然一開始很困難。」她彎起雙眸笑了笑,接著又提起茶杯喝了口紅茶,戴倫斯注意到奧克塔維亞說出的話與伊恩對自己說過的句子重疊,他拿著茶杯的手擱在桌面上。
「……意思是我們只能被迫接受這些事嗎?」戴倫斯平淡地問,帶著疑惑和些許譴責意味的綠眸望向奧克塔維亞:「選擇成為死神的我們得被迫堅強起來,因為沒有放棄的權利。」
「哎、你怎麼會這麼想?」奧克塔維亞皺起眉,這讓戴倫斯愣住。
「什麼?」
「不想成為死神的話,學校會評估讓你轉到事務班,學習在死神機構底下做事,例如行政組或是事務組,而這身分就會從死神轉變成公務人員。」
「……噢。」
「當然,也可以放棄當死神這件事,除了成績太差、表現太差,真的真的沒辦法的狀況下會將學生退學,學生也能因為不想繼續當死神而申請退學。」
「……噢。」
「該不會有人告訴過你死神是個黑心職業?戴倫斯。」奧克塔維亞挑眉道,彷彿已經看透一切似的瞇細雙眼望著對方,而他正因為這些姍姍遲來的解脫方式感到恍惚,他滿腦子都是安提俄佩當初給自己的警告,想不到這全都是場謊言、他居然為此而害怕觸犯死神條約那麼久,結果事實上能夠見到母親的方法竟是這麼簡單。
「不、沒有,是我誤會了……不對,應該說我沒有問清楚,關於死神這項職業的所有問題。」戴倫斯趕緊道,因為結巴而有著奇怪的斷句:「……說實話,我真的以為我被死神這個身分綁架了。」
「這是個嚴重的詞,不過我想大多是因為你的責任感使然。」女人悠然地道著,她的雙手交握,「怎麼樣,有了放棄的通道之後覺得鬆了口氣?」
「是……但、對,我——唉。」戴倫斯以空出的一手掩住臉,用力揉了揉額際,「很抱歉我是如此搞不清楚狀況。」
「在沒有人解釋、事態逐漸推演的狀況下會毫不懷疑是理所當然的,而你已經將本分做得很好。」奧克塔維亞露出認可的笑容,這讓戴倫斯覺得被原諒而放鬆許多,女人見他垂下緊繃的雙肩後接著道:「你考慮過後可以再來決定要不要當死神,而我絕對支持你的任何決定。」
「……謝謝您。」此時戴倫斯才總算朝奧克塔維亞露出淺笑,她也回以令人安心的笑容,女人指了指他的茶杯說:「快喝完吧,我想已經快冷了。」
戴倫斯再度低頭看著紅茶,回想起在自己的喪禮看見的諸多畫面,思緒因透徹的水面而有序,他將剩下的紅茶一飲而盡,接著朝拿著茶杯站起身正要走向茶水間的奧克塔維亞道:「我有想做的事。」
女人轉身看向他,戴倫斯則揚起開朗的笑:「有身為死神不能做的事,也有只有死神才能做的事。」
「真好。」奧克塔維亞再度彎起雙眸微笑,她朝對方招手:「把茶杯給我吧,孩子。」
「對了,紅茶很好喝。」
「你能喜歡是最好的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