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鄰居,在他死後才驚悉他原來是一個作家。
尼采說有些人死後方甦,卡夫卡本來連這個機會也無,因為他執意要燒毀全部手稿,全靠他的朋友違背遺願救紙,《城堡》和《審判》等小說才得以面世。
卡夫卡日間是奮勞的保險佬,入夜是尋花問柳的常客,不過更少人知道他還是一個「職安真漢子」。相傳他有感工傷頻發禍害百姓,慨嘆賠償只是杯水車薪,偶有一天日光日白見到兩個雨衣人走過,一問之下得悉是穿來擋住從天而降的鴿糞,想起因高空墜物重創的傷工,靈機一觸,發明了史上第一頂民用的工地安全帽。工業意外亦隨之幾何級數下減,保險業因此對他寵愛有嘉,他亦聲明大噪,贏得社區的尊崇。
月明星稀,「安全帽發明家」的銜頭太耀眼,掩蓋了作家的光芒。他經常埋怨工作剝削他寫作,但寫作對他的在世生命又有何益呢?倒是拜結核所賜,他才可在療養院的餘生中致力寫作,孤獨寂寥,最終活活餓死。他不幸活於胃喉技術未發達的時代,喉頭發炎使他無法下嚥,唯有靠寫作換飽肚感,憑這靈感寫成短篇《飢餓藝術家》。
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卡夫卡拿起這部作品的出版清樣端詳,不禁淚流滿臉——一個作家竟變形成一個小說人物,故事來到結局。他困在馬戲團的籠中,當眾表演飢餓,早上自掏腰包替看守人買早餐,晚上講故事唱歌令自己保持清醒。這場表演意義何在呢?
「只有飢餓藝術家自己心裡最清楚,只有他才算得上是對自己的飢餓表演最為滿意的觀眾。但是由於另一種原因,他又從未滿意過。或許他乾瘦如柴的軀體根本就不是由於飢餓所造成的,而是對自己不滿所致。」
第四十天,節目結束,籠子打開了,但他不肯出來。
「為什麼剛到四十天就停止表演呢?他本來能長期地、無休止地餓下去,為什麼恰恰要在他表演最緊要的關頭停下來呢?他還沒有真正精彩地表演過一回哩!他還能繼續餓下去,他不僅能成為空前最偉大的飢餓藝術家(他或許已經是了),而且還要超越自我,達到不可思議的境界,因為他感到自己的飢餓表演能力永無止境。可是人們為什麼要奪走他繼續挨餓的榮譽呢?為什麼這些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多一點耐心都沒有呢?他都能堅持繼續飢餓表演,為什麼這些人連耐心當觀眾都做不到呢?」
日復日,年復年,表演,休息,表演,休息,人們漸漸對這一場四十日的飢餓表演失去興趣。及至有一天,連看守人也忘記更換日期牌,沒有人為他紀錄表演天數,藝術家被迫無了期飢餓下去。
「又過了許多日子,表演告終了。有一天,那隻籠子引起了一位看管人的注意,他問僕人們,為什麼把一個好端端的籠子閒置不用,裡邊的穀草已經發霉變味,對此無人知曉,直到其中一位看見了記數的小牌子,他才猛然想起飢餓藝術家。人們用棍子撥開腐草,在裡邊找到了他。
『你還一直不吃東西?』看管人問道,『你究竟什麼時候才算完呢?』
『諸位,請多多原諒。』飢餓藝術家有氣無力地低聲細語,只有看管人才能聽清他說的話,因為他把耳朵貼在柵欄上,『當然,當然。』看管人一邊點頭,一邊把手指向額頭,以此來暗示其他人,說明飢餓藝術家的身體狀況非常危險,『我們當然會原諒你。』
『我一直在想著,你們能讚賞我的飢餓表演,』飢餓藝術家說。」
小說來到這裡,我驚呆了——今時今日的大眾不正正要求作家們不可以為了錢為了搵食而寫作嗎?不就是要求作家當眾表演飢餓?可是諷刺是,籠子雜草叢生,他們荒廢了這場表演,遺忘了有人還在裡面。
卡夫卡的鄰居,在他死後才驚悉他原來是一個作家。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