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你那天一離開就來佈置了吧。」軒轅珞慢慢笑了起來,「就算不滿我的主意,也不用對我下暗手吧?」
「我沒有不滿您的主意,事實上您說的是對的,我也打算這麼做。」仲衡平靜的說明。「但我不想拖他下水,我不想讓他往後不受上天眷顧,不想他永生永世只能待在冥府。」
「你不想他沒有選擇?」軒轅珞點點頭,他明白仲衡的意思。
「是,您既想成人,我可以幫您一把,您的人魂已定,留著這份元神已是無用。」仲衡直視著他,手上拿出一隻釘,緩緩的朝左邊走了幾步,那是最後一個陣眼,他必須留這最後一個,若是一開始就將陣眼全封,軒轅珞絕對會發現,因此他得留下最後一個,才能用那些血氣去隱藏這個陣。
「您想要他弒神,這點我可以代勞。」
軒轅珞笑得有些嘲諷,「你只是不想留下我這個把柄,只要我在一天,你就會記得是我要你回冥府的,所以對你來說,我成了不可留的意外。」
「您要蘇雨做的,不就是我正在做的事嗎?」仲衡淡淡的笑著,「他做或我做有何不同?大人何需把話說偏了。」
「你明知差別在哪裏,就不用說這些廢話了。」軒轅珞也沒有什麼絕望或是難過的感覺,他總缺乏這些情緒,事已至此,只可說是天意難違。
軒轅珞站在陣心裏直視著他。「我只問你,你知道這隻釘拍下去的後果吧?」
仲衡只是靜靜的望著他,「大人有什麼話要交待嗎?仲衡能做到便會盡力。」
軒轅珞笑了起來,看起來甚至有些開心,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抬頭朝上看了下,然後望向仲衡。
仲衡看著他許久,懂了他的意思,最後點點頭,「仲衡知道了。」
仲衡話一說完,一反手將手上那隻釘刺向陣眼中,那一瞬間整個陣式發出刺眼的暗藍色光芒,將軒轅珞包圍在其中。
他神情痛苦的跪坐在地上,卻一聲也不吭,也或許是發不出聲來,他只感覺自己像是漸漸融化在那陣冰冷的火焰裏。
趙勝一直坐在地上看著這一切,他嚇得雙腿發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想趁著仲衡不注意爬出去,眼前這一切都超出他的想像,他顫抖著手腳,緩慢的想爬出去的時候,仲衡突然開了口。
「你原有六年壽命,但我不想你繼續活在人界。」仲衡背對著他,緩緩的說著,「給你三天,辦好你的後事吧。」
趙勝聽見他的話,有如雷擊般驚恐,他張口想說話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見仲衡的手一揮,他就失去了意識。
仲衡看著軒轅珞的元神漸漸被燃燒殆盡,就在快要結束時突然一陣大水迎面撲來熄了他的火,他心裏一驚趕忙想避開那陣大水,大水卻化成巨浪撲面而來,瞬間將他整個淹沒。
他的業火抵擋不了西海深水,更何況他仍是人身,大浪滅頂瞬間他感覺自己如同沉入深海一般無法呼吸,冰冷的海水灌入他的鼻腔、口中,冷得讓他打顫,胸腔痛苦得像是要炸開來似的。
等他終於恢復呼吸的時候,嗆咳到幾乎停不下來,他喘息著抬頭,面前已經站著一個人,背對著他朝軒應低下頭。
而軒應站在不遠處,手裏抱著已經靜止不動的軒轅珞,臉上的神情冰冷而忿怒。
「還請應龍大哥留我師傅一命。」逸華擋在仲衡面前,神情恭謹地低頭道歉。
仲衡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無奈的笑笑,撐著身體站起來,就算渾身濕透了,也還是有著一股優雅自得的神態。「都主大人要我殺了他,我做到了,應龍大人該不會把這怪在我頭上吧?」
「欠他這個人情的可不是你,蚩尤釘現在的主人也不是你,不要告訴我你不曉得你動手跟凡人動手的差別。」軒應冷著聲調開口,若不是他手上還抱著軒珞,可能已經親自衝過去解決仲衡了。
逸華擔心軒應真的動手,連忙又攔在仲衡面前,「應龍大哥,化為凡人是都主大人的心願,現在都主大人保有完整的人魂,還請大哥手下留情。」
「你要保住他?」軒應不再看向仲衡,只冷冷的望向逸華。
逸華無奈的點頭,「逸華不想與大哥為敵,還請大哥賣我個人情。」
「人情?你一個人情抵得了軒轅的命?」軒應冷笑了起來,「逸華,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逸華臉色連變都沒有變,只是平和的開口,「逸華深知自己說什麼都抵不上都主大人的元神,但仲衡是我師傅,無論如何冥府都要保住他。」
既然話裏把冥府抬出來了,就表示這不是兩個人之間的爭執,軒應直視著他們,臉色變得更冷,一股冰冷的水氣滿佈在空中,連逸華都覺得冷了起來。
沉默蔓延在他們之間,就在一觸即發之際,天上打下一道響雷,展翅聲從上方傳來。
逸華暗自鬆了口氣,軒雷一身金甲地落在他們之間,先朝軒應開口,「應龍,天帝有命,令你回去晉見。」
軒雷面無表情的又望向逸華,「人界之事,冥主也管得太多了,你該回去了。」
「雷神大人說的是,我馬上走。」逸華露出笑容,轉身拉著仲衡離去。
仲衡朝軒應望了一眼,最後什麼也沒說,沒有道歉也沒有辯解,只轉身跟著冥主離開。
軒雷又望向軒應和他手上抱著的軒珞,輕聲開口。「天帝召見了。」
「跟天帝說,我把他的人身安置好就回去,他等了三千年了,不差這一點時間。」軒應說完,抱著軒珞轉身就消失在原地,軒雷嘆了口氣,展翅騰空飛起。
等那片霧氣散去,公園裏安安靜靜的,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般一片寧靜。
*
老街上那一場大火是將近七十年不曾有過的。
但說來就像奇蹟一樣,那場火只燒了一棟樓,左鄰右舍只有外牆黑了,裏頭連一塊磚都沒有被燒壞。
那棟樓住的什麼人老街上的鄰居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好似幾十年前有位和藹的老太太帶著曾孫來到街上,後來不記得什麼時候又走了,那棟樓就空了,而為什麼空了那麼久都沒人住,也沒有人記得了。
而老街也幾年不見的舉辦了場盛大的婚禮,江家娶媳婦是老街上的大事,老街都只住些老人家,兒女們離了家就不再回來,只有江家的小小一直待在老街上,把每位老人家當爸媽一樣的照顧,因此他娶老婆可是不能隨便的,從一大清早江家大門打開後就沒再關過,人潮不斷湧進來,進進出出的都是老街上的街坊,還有江曉明的同事和朋友。
江曉明把妻子迎娶回來後,就沒停下來休息過,不停的跟客人道謝,被老人家們威脅要對老婆好,又要安慰哭著跟他老婆說要好好照顧他的老人家們。
江曉明覺得很幸福又很累,明明心裏很開心,他卻一直覺得好像少了什麼。
但他想不起來,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忘了什麼。
他終於抽了個空,躲到隔壁兩條巷子裏去抽煙,靠在牆邊覺得累到快死掉了,雖然心裏甜滋滋的,但同時又覺得空虛得不得了。
江曉明咬著煙,拿著打火機打了三、四次都打不出火來,「媽的,是沒油了嗎?」
江曉明正罵著,旁邊有人遞火過來,他連忙點著了煙,朝對方道謝,「謝謝……」
那是一張很面熟的臉,和他差不多年紀,一張好看的臉容上帶著明亮的笑容,「不客氣。」
「我們是不是見過?」江曉明夾著煙,好奇的望向那個人。
那個人只是朝他笑著,伸手指著他胸口別著的新郎花,「你今天結婚?」
「呃、是啊,忘記拔下來啊哈哈哈。」江曉明乾笑著,把花和下面寫著新郎的紅標籤解下來塞進口袋裏。
「新婚快樂。」那個人朝他溫和笑著,伸手塞給他一個紙盒,像是裝點心的,充滿了糕點的香氣,「一點小意思,晚上和新娘子兩個人吃,讓你們一生一世富貴圓滿。」
「謝、謝謝。」江曉明愣愣的抓著那個紙盒,理智上想拒絕卻不知為什麼道了謝。
那個人還是用著好看的笑容望著他,語氣十分溫柔,「院子裏的老榕樹要好好照顧,明年年底就該轉內勤,別在外頭槍林彈雨的了。」
「唔……嗯。」江曉明愣愣的點頭。
「往後你有人照顧了,我也不用再擔心你。」他又朝江曉明笑笑,眼睛紅了一圈,卻還是笑著,「保重。」
「……你也保重。」江曉明遲疑的點點頭,等他看著那個人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出巷子的時候,突然回過神衝了出去,卻沒有看到人。
他望著手上的紙盒怔愣了很久,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見過那個人。
「小江,你在幹嘛,你老婆在找你了。」他的伴郎,也是他的同事過來找他。
「喔、好,我馬上回去。」江曉明扔了煙,連忙朝伴郎走去。
「這盒是什麼?」伴郎好奇的望著他手上的紙盒。
「朋、朋友送的。」江曉明隨口答著,直到回家都緊緊的抱著那個紙盒不放手。
而遠遠的,那個人站在另一頭的巷子口望著他。
「老闆,要走了嗎?」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生站在他身後,輕扯了扯他的袖子。
「嗯。」那人回頭,像是突然想起般的伸手敲他的頭,「又叫我老闆。」
「哎唷,對不起啦……哥。」年輕男生吐吐舌頭,跟著他一起轉進小小的巷子。
嘩啦地一聲,一輛車從路邊飛馳而過,積在坑裏的水四濺,年輕男生反應也快,單手扯著他往後一步,自己往前擋下了一小撥污水,「小心!」
他微微一怔,總覺得這事像在何時何地發生過,記憶卻又模糊不明,他苦笑著對男生搖搖頭,「不過是些水。」
男生離了他幾步,笑著彎腰拍拍自己髒了一片的長褲,「是啊,不過是些水。」
「汪!」前方不遠傳來的叫聲讓兩人同時抬起頭,一隻黑色大狗倚在小巷口的桂花樹旁,颯爽的姿態威風凜凜,牠的身邊站著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小女孩,小小的手扶在黑狗頸側,笑盈盈地望著兩人。
「回家吧。」
不知是誰先說了這一句,幾人互視一眼,很輕很輕地笑了。
「嗯。」男人率先點頭,和男生並肩走向前方的小巷。
「哥……應哥什麼時候才會回來?」年輕男生安靜了幾秒,忍不住開口問道。
他抬頭往上,從狹窄的巷子裏望去,那一片天空豔藍得像是一抹斜斜撇過的顏料。「也許一年、二年。」
攬住弟弟的肩,兩人走進小巷,黑狗小跑到他們身邊,歪著頭用鼻子頂頂他的手心,男生彎下腰抱起小女孩,「要這麼久啊。」男生有些哀怨的說。
他有點好笑地看著他,拍拍黑狗的頭,「不算久,再久我們都等過了。」
男生沒再說話,只對他堅定的笑笑,他看見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盯著他看,不禁也伸手摸摸她的臉,幾人緩步往前,身影一拐竟已消失在巷弄幽微的陰影中。
在他們身後,寧靜的老街依舊,日影漸移,那棟被大火吞噬的樓早已收盡殘跡,如今只留下一個突兀的空洞,據說是找不到地主處理那塊小小的空地,里長也一直沒有積極處理這片地方。
不知何時開始,街上的老人家們發展出搬著板凳、竹椅,聚在這片空地上聊天乘涼的習慣,也不曉得是誰,把自家種的山茶分枝種在角落,又有人分來了一棵羅漢松、一小株南天竹,原本可能是後院的那個位置好像沒有多久就讓一片低矮的新生小樹點綴得枝繁葉茂。
有時江家的小小,或老街的誰會在這裏不經意佇足上好一會兒,就只是站在那裡,好像有點懷念,好像這裏曾有過故人笑語只是現下人事已非。
「曉明?」
江曉明抬起頭,看著面前不遠的妻子,驚覺自己又站在空地前發起呆來,自己都忍不住好笑的抓抓頭,「我買了牛奶。」他說,一邊揚高手上的提袋,聽起來有點討好。
「茶包呢?」她問,果不其然看到江曉明錯愕的臉,她噗哧一下笑了出來,「好啦,你沒忘,是我忘了叫你買。」
「幹嘛嚇我啊!」江曉明抱怨。
「開個玩笑嘛,不過你站在這……你真的很喜歡這裏耶?」
「是……啊,」先是直覺回頭看了那塊空地一眼,他怔怔地說,「我也不曉得為什麼,這裏總讓人覺得很安心。」
「在這裏住了這麼多年,或許這裏以前住的是你搬走的朋友也不一定。」
「或許喔,大概搬走了,老街嘛,都是這樣的,人來人去。說不定哪天,這裏原本的人就突然又搬回來了也不一定。」他說,走近幾步牽起她的手,「回家吧。」
她對他甜甜一笑,任他牽著自己兩人並肩走上通往家的小巷,「如果真的搬回來,那可能又會變成朋友喔。」
江曉明愣了好一會兒,才在發現妻子安靜看著自己一臉疑惑時回神,他又看了那片空地一眼,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讓他一下子心情變得很好很好,只是他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可能喔。」
他回答的爽朗,讓妻子也不禁笑了出來。「好了啦,回家吧。」
「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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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異的本傳完結啦!後面還有兩個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