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很冷。想要在台北做個好看俐落的人,是不能光靠穿搭的,還得不怕冷,像企鵝那樣。瞇著眼睛縮站著,不停排隊、擠壓和折返,唯有在穿越彼此時才是滑順的。繞過所有人覆著冰晶般的腦袋和心中風雪,盯著地圖繼續走。沿市民大道散步一陣,來到兒童遊樂場,看見像山脈一樣的滑梯。我漸漸像個鼻尖通紅的感冒者,手指凍得切斷大概也不太痛。回到原地等了一陣,朋友才像棵聖誕樹出現在我面前。我們走去聽 Toe。
分辨不出 Toe 的每一首歌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的愛有多麼死心塌地。然而我始終記得第一次聽見他們完整一張專輯時心裡有多慶幸:敏捷游刃的樂句,精緻串聯,演奏時卻彷彿全憑直覺。那是我迷失過最繁複、嚴謹、切割有度的節奏迷宮,怎麼繞也繞不出去,沿著藝廊般的通道破開一痕敘事的裂縫 ── 這不是我一直想方設法設計的情況嗎?我欣賞一切將我困住的位移。今晚排長隊入場,聽著其他觀眾在冷風中哼 Goodbye,舞台燈光在手機螢幕裡變成一顆顆散射的橘子,定眼一看,其實是熾烈的電流來回奔波,只因我們太慢,看不出它的驚動。表演有些遲至,然而一旦撕開音響就心神走丟。無以計數的噪音像戰爭年代的屍體摔在火光裡,刮傷操壞的樂器狠狠地還握有無數子彈。有一些突然安靜的時刻 ── 前一秒還是震央 ── 受到分貝落差所刺激的耳膜壓迫腦袋,使平衡感變得像一灘霧,使遠近感失控。那些粒子光譜狹縫一樣的暫停非常美妙,身體彷彿瞬間化作一座風襲的島,下一小節重新爆引,形式接近滅頂,頭髮都在往上抽筋,當身體持續沉落。
想起多年前坐在泡水的後車廂聽〈關於我愛你〉戰慄不已,純粹肉體反射,不是哪一個細節逼哭了你,而是全面地、災難地達至崩潰,對我來說是過去不曾有過而未來難將再遇的東西 ── 音樂能喚醒激情。Toe 的現場亦給我靈魂的凹槽都被插滿的感受。本日共演嘉賓陳嫺靜有如生日會的蛋糕(大概是提拉米蘇那種)壓軸出場,倒數第二首安可和 Toe 合演了 Goodbye,我高興到快要死掉,腹腔臟器不停滾動,毛細血管的毛都在晃搖。視線和手機鏡頭紊亂地投射在嫺靜的墨魚泡麵髮型、吉他手山崎的護膝、美濃噴出的吼、貝斯手山根壓出的底線、鼓手柏倉丟出的鼓棒 ── 一根兩根三根彷彿家裡有一整箱鼓棒不愁沒有利器。尾奏之前的最終高潮,像是整場表演所確立的音階都在一秒鐘裡垂直起來,猶如煙火射程,在舞台最前端爆炸。如此明亮莫測,如此無窮。
最後一曲安可,高興到快要死掉 again。是我最最最最喜歡的一首 Toe 式經典數字搖〈
Past and Language〉。它並不是特別有名氣所以我以為不可能在發行後這麼多年的專場聽到。我橫流在這一千個人海裡,卻感覺是獨身經歷了一場浩瀚放逐與越野。走到戶外,撞見大象體操的團員在外面和人閒聊,他們也是 Toe 的粉絲而我在十二月就能夠目睹他們的厲害演出了。真好。
路上下起小雨,吸進去的空氣濕寒。搭車往南港去。這是我小說寫過的地名,沒想過原來這麼冷淡。買了一袋奶油數字餅乾,一瓶地瓜口味牛奶,抵達寄住的親戚家,在貓狗環伺之下聽古典樂。我看著手機裡切片的模糊影像,腳趾在沙發上冰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