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選擇《燃燒女子的畫像》作為文章封面的圖片非常困難,因為這部片實在有太多值得收藏的定格,瑟琳席安瑪以攝影機為畫筆,精準呼應了片中一名女子替另一名女子繪畫的故事,這是一部有自覺的電影,這是一部美麗的電影,這是一部電影院的電影,以燭光、素紗、海浪譜寫而成的仲夏戀曲,以最幽微的聲音,只唱給有好耳朵的人聽。
本片說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一個畫師到了小島給一個女孩畫像,母親警告她,女孩趕跑了上一位畫師,而畫師滿懷自信的可以完成女孩的畫像,不為什麼,不只是因為他自豪於自己的繪技,也是因為他有上個繪師沒有的優勢,他是「她」,於是,她可以自然而然的接近這個不願被畫的女孩,偽裝成陪千金小姐散心的女伴,偷偷觀察她,將她化為畫作。
她是個獵人,而女孩則是獵物。
畫師的名字叫做瑪莉安,她的眼睛就是她的武器,攝影機靈動的如裝了麻雀翅膀一樣,對準她的獵物,同時又在她轉頭看來的同時移開視線,獵物有名字,她叫艾洛伊茲,她的眼神總是充滿莫名的憤怒與藐視,如紅寶石般鑲嵌在雪白的肌膚與金色的頭髮之間,閃著火焰般的光芒,而這樣的光芒不因被關在家裡而減弱,反而越發閃耀,她的臉部輪廓使得她看來反而像貴公子而不像嬌柔的千金,她的姊姊死了,在出嫁前夕,靜悄悄的在僕人視線移開時,一躍而下,蒼白的石頭上開出鮮豔的紅花。
「我想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她沒有尖叫。」女僕告訴瑪莉安。
這讓瑪莉安看到艾洛伊茲跑向崖邊時,嚇了好大一跳,所幸她只是因為第一次外出而興奮,因為姊姊的死,而被媽媽看的更緊,並等著接手姊姊命運的她,不知道什麼叫做自由。
透過瑪莉安的眼睛,我們第一次看到艾洛伊茲披著斗篷,背對著我們,她戴著黑紗,全身包的緊緊的,只露出幾撮不受管控的金髮,然而這樣莊重的打扮卻藏不住她離開家時的興奮,離家,多麼誘人的恩寵!
而瑪莉安不一樣,她出身畫家世家,接手父親事業,到處飄泊,行事大膽,不拘小節。
看起來這場狩獵遊戲瑪莉安是勢在必得了,猶如狐狸捕食金絲雀一樣容易。
然而她沒有預料到的是,她要失手了,畫完成了,然而靈魂卻逃逸了,為何她如此確定?不是因為她作為畫師的專業,也不是她對詩意的敏感,而是一個你我都會犯,而專業人士不該犯的錯誤。
她愛上了她。
「妳第一次想親吻我是什麼時候?」她問。
海浪拍擊著岩石,而火焰則拍擊著火爐,使其必剝作響,艾洛伊茲的一舉一動也拍擊著瑪莉安的心,一波又一波,她應該攫取她的,應該把她壓進畫框的,應該把她推到那個米蘭的男人手裡的,而她對這一切本該自信的。
然而她現在不確定了。
海岸的黃與天空的藍還有艾洛伊茲的綠合為一幅素雅宜人的風景畫,讓人不禁想如浮士德般臣服於魔鬼,喊出:「逗留一下吧!你是如此美麗」
她不只是看,而是凝視,她凝視著她,當她被她的對象給攫取時,她便不能作畫,因為她要空出手來擁抱她,如同當石雕家愛上自己的雕塑,他便不再能作為藝術家,而只能做如云云眾生的凡人,如凡人一樣的去愛。
所以她毀掉了畫,要求買家讓自己重畫,表面上是為了維護尊嚴,因為她畫的對象嘲笑了她,諷刺她的畫是死的,就像其他千百幅畫一樣,實際上是她在那時被植入了懷疑,懷疑自己的情感,她被雇主拒絕,雇主是艾洛伊茲的母親,從米蘭嫁到這裡,也在這裡有一幅自己的畫,畫比她還要先到,當男主人點頭,畫便留了下來,而她成為女主人,就是這麼簡單,她的要求也很簡單,用一幅畫,讓自己的女兒離開這裡,回到米蘭,到另一個男主人身邊。
然而當年幫她畫肖像的男人之女現在卻失手了,這讓她很生氣。
「再給她一次機會吧!我擺姿勢給她畫。」艾洛伊茲主動為瑪莉安辯護,這讓瑪莉安嚇了一跳,因為她以為艾洛伊茲不會原諒自己先前的欺瞞。尤其當畫完成時,艾洛伊茲便要活在另個男人的自由下,活在另個男人的生命下,永久失去自由,擁有失去生命。
如果藝術有什麼必要的犧牲,就在於它總是一點一滴的殺死生命,無論是藝術家本人,或是被取材的對象,以生命為代價,將其昇華為永恆,如果殺戮有一種形式是人道的,那就是為了藝術而殺戮,如同《創世紀》與《最後的審判》都汲取了米開朗基羅的生命,而當吉莉安•格恩瑟( Gillian Genser )以蚵殼創作她的《亞當》時,她的《亞當》也慢慢毒害著她。
真正的藝術創作如同真正的狩獵,不是在庭院裡放幾隻兔子打,而是彼此在叢林裡耗盡彼此的生命,進行纏鬥,置身於外是不可能的,當你凝視火焰,火焰也凝視著妳。
五天之後,艾洛伊茲會變成畫,如同希臘音樂家奧菲斯的妻子被留在了冥界,與奧菲斯天人永隔,瑪莉安與艾洛伊茲幸運多了,奧菲斯的妻子意外死於毒蛇,然而他們還有明確的五天。
她們毫不急躁的與女僕享受生活,作菜煮飯、沙灘嬉戲、參加野宴,與女僕去墮胎,瑪莉安避開眼睛,然而艾洛伊茲卻要她好好的看,瑪莉安本來應該掌控一切,應該走在最前頭的,現在她卻讓艾洛伊茲牽著自己的手看著這個世界,進入全新的角度,這裡沒有男性戀愛劇的私奔以及對禮法的上反抗,只有抓住當下,試圖留下對方在自己體內。
「妳有我的畫,然而我卻沒有妳的。」
「妳想要我的畫嗎?」
「嗯」
瑪莉安在艾洛伊茲裸露的私處擺放了一面圓鏡,她看著艾洛伊茲私處的位置描繪著從未在公眾面前展露的自己,一個以畫他人肖像為生的人,第一次認真的打量著這樣的自己,不是為了自己而畫,而是為了獨一無二的她而畫。諾耶米•梅蘭特(NoémieMerlant)的臉是多麼精緻,她就像是艾瑪華森(Emma Watson)與克莉絲汀•史都華(Kristen Stewart)以及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 的混合,她的眼睛如獵鷹,鼻子如鷹喙,然而她堅強的外表卻被艾洛伊茲看透。
「妳不是為了我毀掉畫,妳是為了妳自己。」
她將自己的肖像畫在艾洛伊茲的書28頁,那是艾洛伊茲挑選的數字,而那本書是奧菲斯的故事,奧菲斯用音樂感動了冥后與復仇三女神,使她們破例艾讓他帶著自己的妻子重返人間,唯一的條件是不許回頭。
然而在這條漫漫長路即將結束時,他卻回了頭看了自己的妻子
「這是他作為詩人的身分蓋過了作為情人的身分」那一晚,瑪莉安如此下結論,而艾洛伊茲若有所思。
詩人是屬於過去的預言者,因為詩人緬懷,也同時預言,預言必先預見,瑪莉安兩次看見艾洛伊茲著婚紗的透明幽影,她沒有將這件事告訴艾洛伊茲,只有我們與她一同見證。
當最後一天結束,她要離開時,艾洛伊茲叫住了她,希望她再佇留一下。
然而她僅僅是一瞥就任由大門關上,一襲白紗的艾洛伊茲就這樣溶入冥界。
瑪莉安與艾洛伊茲在再次相遇是在男人堆中,艾洛伊茲被男人們蓋住,瑪莉安急切的向前,她知道那是她,終於她到了她面前。
艾洛伊茲在畫裡,這是一個拙劣的畫師,因為眼神根本不像,然而同在畫內的還有一個讓瑪莉安悸動的人物,那是一個怯生生的孩子。
最後一次她見到她,是在戲院。
遠遠地,她盯著她,她看著戲,而她盯著期待她會轉頭過來,你我都知道她絕對不會回頭,不只是因為瑪莉安已經向我們預告的:「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而是因為根據前頭奧菲斯的故事,如果奧菲斯希望不要失去他的愛人,他就不該轉頭,而瑪莉安則在電影一開始就失去了艾洛伊茲,因為一開始讓我們進入她們的世界的便是她的回憶。
她凝視著戲院裡彼方的艾洛伊茲,他們的距離如冥河般遙遠,生離比死別更令人斷腸,攝影機越過了冥河,到艾洛伊茲面前。
她哭了,也笑了,而在莊嚴的戲院裡,這一切都是被允許的,包含那從零落歌聲完整化的激昂樂曲,我們與瑪莉安看著她的臉,等待不會到來的回首,因為瑪莉安是詩人,然而艾洛伊茲是愛人。
電影從頭到尾只借助了兩次配樂,然而這兩次配樂便足以陳述全片的內容,那是一種愛與藝術的矛盾之體現,他們相互侵蝕,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