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寫作於11月11日,現在看時事背景可能略顯過時,但文章關於美國外交的邏輯沒有改變,後來的事,比如香港民主人權法案的通過,也是一個標準的國際政治流程,對本文的論點其實不構成反證。)
文|趙思樂
十一月的初冬,華盛頓特區的陽光很好,房間裏的暖氣是統一供應的,無法調節,熱得只能穿單衣單褲。不出門的話,會感覺是在夏天。但如果真的是夏天,房間裏就會因為同樣是統一供應的空調冷得要穿外套。不得不再次感慨美國人民的生活方式真的很浪費能源。
在窗外美好的陽光裏,我終於再次在美國公共廣播的早間新聞裡聽到了香港的消息:有一個示威者墜亡,其他示威者認為警方有責任……沖突激化,警民互相仇恨。
這個十來分鐘的早間新聞欄目叫Up First,大概是華府政策圈工作的人每天上班前都要聽的,講重要的美國新聞,也特意加入一定比例的國際新聞,讓美國普通人了解一下他們睡覺時世界發生了什麽。能上這個欄目的國際新聞有一定的指標意義,因為這意味著普通美國人會知道這件事,政策圈的人們才會感受到壓力……但上一次我在這個節目裏聽到香港是什麽時候呢?大概是10月上旬?除了7、8月多一些,後來漸漸很少在Up First裏聽到香港的消息了。之前沙特記者在沙特駐土耳其使館被殺害的消息,可是在Up First上霸占頭條一個多星期呢。
這條香港的新聞大概持續了3分鐘,是最後一條新聞,播完節目也就結束了。華盛頓的陽光繼續明媚著,剛剛廣播裏傳出的呼喊聲、對罵聲,暈成了一個光斑,一眨眼間仿佛是一個錯覺。
世界各地的苦難,在這裏的政策圈討論中,都像這樣一個錯覺。
在外交學院的課堂上,或者跟教授和同學在討論國際政治時,人權和抗爭這類議題經常都被提起就放下,用於展現“我註意到這個現象”,但並沒有要就此有所處理的意思。比如,講到敘利亞的阿薩德政權時,討論中會提到阿薩德用化學武器對付示威者。然而討論的結論是,“即便他對待敘利亞人民是很殘暴的,”但歐美其實不應該在2011年敘利亞國內剛爆發革命時就表明立場希望阿薩德下臺,因為這導致了後續無法跟阿薩德談判和解,讓俄羅斯乘虛而入。
類似,在講到ISIS恐怖組織時,人們談到他們傾向於用極其殘忍的方式殺害俘虜,並放在社交網絡上傳播,也講到他們大規模屠殺其他遜尼派政治勢力,同時對什葉教徒進行恐怖襲擊,制造教派矛盾。但討論的最後落腳點是,其實ISIS並不是一個嚴重影響中東權力格局的問題,更多是一個短暫的現象。當初美國號召中東國家聯合對抗ISIS,而沙特和以色列都更傾向於淡化事態,為了防止伊朗和敘利亞借機打破政治封鎖。事後證明,從國家政治的角度,沙特和以色列的判斷是合理的。
在外交政策圈中類似的討論還有很多,世界各地的殘暴和苦難,更多被視為政治格局變換中的一個現象,一個異色的光斑。在國際政治判斷和決策的過程中,華府的分析者和決策者們主要看的是宏觀的權力政治走向。但當時事被抽象到這種程度,苦難和殘忍就都被模糊,異色被溶進了一個個大的色塊,構成了決策者們看到的權力格局。
這也是為什麽,自從香港的抗爭爆發以來,我從來沒有在政策圈的討論中聽到過任何對香港前途的正面期待,或基於正面期待的政策建議。當抗爭的喧囂被溶進了“中國”這個大的權力色塊,大家能看到的都是中美對峙又無法全面對抗遠景,那麽香港民眾的抗爭和苦難,就模糊成了這個格局形成中的一個現象,難以再做直接的介入,只能在Up First的最後3分鐘裏閃過了。
作者趙思樂為資深中國政治記者,中國社會運動參與者,現就讀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全球政治與安全專業。
這個專欄是我的私人博客。在這裡我希望透過散漫的寫作,讓讀者能看見一個迷茫的中國年輕人,關心社會、關心人。但這種關心在中國不被允許,因此我與其他有「不受歡迎的關心」青年人們一起徬徨著、疼痛著、苦中作樂著、抱團取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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