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詞(41) - 人間有味是清歡

2019/12/26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東坡在九江別了好友陳季常,老友劉恕的幼弟劉格(字道純)來作嚮導,與參寥一同往遊廬山。廬山位於江西省九江縣南,長江環繞山北,鄱陽湖則在山之東南,形勢絕勝。此次遊歷,東坡入山前說此行絕不題詩,結果沒多久,就因美麗的景色而食言了,下面這首大家耳熟能詳詩,就寫於此時。
《題西林寺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人們所見事物,往往是從自我的感覺出發,把自我的心作為衡量世間事物的標準,因此,所見事物,便無可避免的著上了主觀的色彩和感情。因此我們感官上所見所聞,都難擺脫主觀的認定,即「身在此山中」這一大魔障。
結束了廬山之行,東坡迫不及待的往西南兼程前往筠州去看弟弟。到了奉新,先派人送信給蘇轍說:「已至奉新,旦夕相見。」將至筠州前,又寫了一首詩給姪子遲、適、遠,說他「露宿風餐六百里」,雖然馬上就到了高安縣,但是「念汝還須戴星起」,充份寫出了他當時的興奮和渴望。距高安二十里,蘇轍等已在城外建山寺迎候著他。蘇轍在筠州,交遊零落,常往來的,僅有洞山雲庵和尚、黃蘗(ㄅㄛˋ)的道全禪師和聖壽院的蜀僧有聰禪師。
在接信之前幾天的晚上,雲庵和尚夢見與蘇轍及有聰禪師,三人一同出城去迎接五戒禪師,醒後覺得奇怪,一早便來告訴蘇轍。話未說完,有聰禪師也來了。蘇轍迎上去,大聲對他說道:「他正與雲庵和尚說夢,您也是要說夢來嗎?」
「夜來,正夢到我們三人同去迎接五戒和尚。」有聰禪師說。
蘇轍撫掌大笑說:「世間果有同夢的事,真是奇怪!」
過不幾天,東坡送信的人到了。蘇轍,雲庵二人大喜,及期,出城二十里至建山寺等他。東坡到了寺中坐定,兄弟久別重逢,一時不知話頭從哪開始,就將前些日子所做的夢說給他一聽,不料東坡聽後,說出一段故事來。
「我八,九歲的時候,常常夢見自身是個和尚,往來陝右一帶。還有先妣孕我時,曾經夢見一個和尚要來我家投宿。還記得這和尚身材瘦長,瞎了一隻眼睛。 」
雲庵大驚道:「五戒和尚是陝西人,瞎了一眼的。晚年棄五祖寺來遊高安,終於大愚。從現在倒數上去,恰恰五十年。」這一年東坡正是四十九歲。大家相信五戒禪師是他的前身,東坡自己也很信這話。
這是蘇氏兄弟黃州別後第一次重見,他們一起自由自在的談天說地。在此,只能住得一週,多年的盼望,卻像天上的閃電一樣,照眼一亮便過去了。臨別時候,東坡寫了一首詩勸慰弟弟:

知君念我欲別難,我今此別非他日。
風裏楊花雖未定,雨中荷葉終不濕
三年磨我費百書,一見何止得雙璧。
願君亦莫嘆留滯,六十小劫風雨疾。
東坡自己,現在固然飄泊無歸,但是,一個自幼從儒家思想裡訓練出來的人,怎樣都不會忘記「求為世用」的抱負,天生我才必有用,決不甘心使生命的意義從此失落。讀書人雖要求用,但是立身處世,自有原則,決不放棄,要弟弟不要擔心他的前途:「知君念我欲別難,我今此別非他日。風裡楊花雖未定,雨中荷葉終不濕。」這是東坡自豪的志節,也是形體之外壓不倒的英氣。人生途中,難免風風雨雨,只是吹打愈狂,過去愈快,勸他不要為眼前的潦倒而沮喪。
王安石熙寧年間二度拜相後一年,長子突然病逝,使得安石心灰意冷,數度上書求去,神宗後來恩准,詔賜一座邸宅,在金陵(南京)白下門外七里,距鍾山寶公塔亦七里,名「半山」的地方,因此有人稱安石王半山。雖是退休宰相的邸宅,週圍卻不設圍牆。門下勸他如此不太安全,但他笑而不答。每日騎匹野驢,帶一兩個隨童,遍遊金陵各處山水名勝,南朝遺留下來的許多佛寺,逐一都有題詠。
後來,這位孤獨的老人,不幸又害了一場大病,病後,精神體力更加大不如前,覺得自己要這空蕩蕩的大邸宅,實在沒有用處,便把它捨作佛寺,名曰「報寧禪寺」。他則隱居鍾山,平常不大出門。東坡自黃州離開抵達金陵時,安石已經在此閑居八、九年了。
熙寧年間的變法,曾使兩人有很大的嫌隙,但罷政閒居以後,東坡已在黃州,安石對於這位後輩的才氣,學問和品格,卻又非常欣賞起來。凡遇有從黃州來的人,他必定要問:「子瞻近日有何妙語?」
東坡一到金陵,即遭殤子之痛(朝雲去年所生,名遯),還來不及去晉謁荊公,荊公卻已野服乘驢,到江邊來看他了。(王安石封荊國公,世稱王荊公)
東坡不及冠帶,出船道:「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
「禮豈為我輩設者!」安石灑然笑答。
這兩位個性不同,但是一樣偉大的人物,不論從前身在政治漩渦中,曾經有過若干是非、多少磨擦,而今事過境遷,金陵重見,兩人都已退出了那個混亂而又充滿喧囂的政治舞臺,彼此都是臺下的閒人了,回首前塵,恍如惡夢。現在,悠遊山林的王安石,得以一代才人來看待東坡,而東坡則以前輩敬視荊公,無拘無束地暢論古今,不覺都有快慰平生的喜悅。
他們兩人,接連數日朝夕相見,飲食遊玩,都在一起。金陵太守陳睦(和叔)陪伴他們同遊蔣山諸寺,安石的門客段縫(約之),葉濤(致遠),陳輔之等共與遊宴,大家都很愉快。如此盤旋數日,安石便勸東坡一起在金陵終老,東坡也開始看地,後來東坡寫一首詩說明此次金陵見荊公的經歷: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東坡面對這偉大而又孤寂的老人,想起「逝者如斯」,又不可追的過去時候,有許多後悔的地方,所以說:「從公已覺十年遅。」這是真誠的懺悔之辭,是東坡經過烏臺詩案的磨難,廢居黃州五年沉痛的反省後,說出來的真心話。荊公得此詩後,也很感動,悵然道:「十年前後,我便不廝爭。」東坡在金陵逗留期間訪求田宅,可惜匆匆不得遇合。後來,忘年老友河南王益柔(勝之)奉命來替陳睦接知江寧,就又陪他再遊蔣山,王益柔就任一日,即又詔移南都。東坡填了《漁家傲》送別王勝之。
漁家傲
金陵賞心亭送王勝之龍圖。王守金陵,視事一日,移南郡。
千古龍蟠並虎踞,從公一弔興亡處。渺渺斜風吹細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駕飛車淩彩霧,紅鸞驂乘青鸞馭。卻訝此洲名白鷺。非吾侶,翩然欲下還飛去。
王勝之是東坡的好朋友,比東坡大二十三歲。《東坡詩集》卷二十四《同王勝之遊蔣山》詩中施注,「王勝之,名益柔,河南人,樞密使晦叔子也。抗直尚氣,喜論天下事,用蔭入官……歷知制誥直學士院,連守大郡。」至江寧,才一日,移南都。
《東都事略》:王盆柔少力學。尹洙見其文,曰澹而不流,制而不窘,未可量也。杜衍薦於朝,除集賢校理。蘇舜欽以祠神會客事除名,盆柔坐奪職。久之,爲開封推官,歷知制誥,遷龍圖直學士,除秘書監,出知蔡、揚、毫州、江寧、應天府。
東坡四月離開黃州,過武昌,路經九江、筠州、湖口、池州、蕪湖、當塗抵金陵,七月抵金陵後,訪王安石於蔣山,當時王勝之也到達金陵,才一日,移南郡,不久逝世。 《續通鑑艦長編》載:元祐元年五月,王盆柔卒。
「金陵」:今南京市,戰國時楚國金陵邑。以後多次改名,三國時叫秣陵,建業,丹陽,石頭城,蔣州,唐代初改爲金陵,這裡用唐代地名。唐朝杜牧所寫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便是南京。
「賞心亭」:古南京城西,是士人官僚餞別之處。勝之當時爲龍圖閣學士。
「視事」:主管長官到任辦公。
「移」:改任同品級的官職(不升不降)
東坡一開始點出金陵這城市的歷史地位,鐘山龍蟠,石頭虎踞,千古以來是許多帝王建都的地方,也因如此,歷代的興亡更迭,增添了此座城市滄桑的一面。亭外微風吹著細雨,景色迷濛,加深了此時的離情別緒。由於勝之為官清廉有聲望,江南父老希望可以讓勝之繼續在此為百姓服務。
接著利用鳳凰比喻勝之人品高潔。你駕著鳳凰的飛車穿越多彩的雲霞,一路凌風馭虛而來。到此卻驚訝的發現這裡只是白鷺洲,並不是適宜的棲居地,於是翩翩然地向別處飛去。
「南都」:宋以國都開封爲東都,洛陽爲西都,商丘爲南都,大名爲北都,
「千古龍蟠並虎踞」:《太平禦覽》卷一五六引晉張勃《吳錄》:劉備會使諸葛亮至京,因睹林陵山阜,嘆日:鍾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之室!
李白《永王東巡歌》:虎踞龍蝠播帝王州,帝子金陵訪古丘。
「興亡處」:王朝由此地興,此地亡的史跡所在處。六個朝代的故都,屢屢建國和亡國之地。
「鸞」:傳說中鳳凰一類的鳥。「驂」:指在車兩側駕御。
「此洲名白鷺」:鷺與鸞鳳非同侶,故此地不可棲息,欲下還飛。借喻王勝之為
金陵守,視事一日即移南都也。
時已八月,蘇家泊舟為宅,終非久計,只得辭了荊公,八月十四日與王益柔聯舟同往儀真(江蘇省內)。東坡別去,安石對人長歎道「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離開金陵的翌日,東坡即在舟中作書上荊公,曰:某遊門下久矣,然未嘗得如此行,朝夕聞所未聞,慰幸之極。已別經宿,悵仰不可言.....
東坡回想熙寧年間的荊公,懷抱一腔富國強兵的熱忱,堅持理想,那一份大刀闊斧的勇氣,實令人敬佩。曾幾何時,如今只是個體弱多病的孤獨老人。荊公希望東坡定居金陵,可以作伴,而東坡買田未成,似乎沒有一這個緣份,但即使順利,為時也已太晚,別後不到兩年,荊公即病逝金陵,永別人間了。當年這兩位文壇與政壇最耀眼的兩顆星,若能同心,或許可造就不同的北宋盛世。
東坡順著長江下行,十月至揚州,謁見知揚州軍州事的呂公著,請教過這位富有政治經驗的前輩後,即於十月十九日自揚州拜發。 經過半年的奔波,東坡身心俱疲,加上身體病痛,於是向朝廷乞請終老江南,上書「乞常州居住狀」,其語甚悲!
..……臣以家貧累重,須至乘船赴安置所,自離黃州,風海驚恐,舉家重病,幼子喪亡,今雖已至揚州,而資用罄竭,無以出陸;又汝州別無田業,可以為生,犬馬之憂,饑寒為急,竊謂朝廷至仁,既已全其性命,必亦憐其失所,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饘(ㄓㄢ)粥,慾望聖慈特許於常州居住,若罪戾之餘,稍獲全濟,則捐軀論報有死不回….... ..
蘇軾既已拜表乞居常州,也就中止了前往汝州的行程,與杜介訪竹西寺,十一月間至高郵,探訪秦觀,在秦家盤桓了好幾天。直到東坡至淮上將去泗州時,秦觀又趕來渡口送別,飲酒淮上。蘇軾既渡淮河,經山陽來到泗州(安徽盱貽),其時一年將盡,東坡便會同家人,留在泗州度歲。在泗州與友人出遊,作《浣溪沙》一詞記之。
浣溪沙
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州劉倩叔游南山。
細雨斜風作小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ㄌㄧㄠˇ)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劉倩叔,名士彥,泗州人。延續著東坡之前作浣溪沙的筆法,上片一句一景。
第一句寫清晨進入南山的感覺,微風細雨,在這臘月殘冬的日子,東坡只覺得「小寒」。由雨轉晴的天氣變化,也代表著時間的推移,淡淡的煙霧和稀疏的楊柳,使初晴後的沙灘更嫵媚。「媚」字可顯示出東坡的好心情。清洛,今安徽洛河 ,源出安徽合肥 ,北流至懷遠入淮河。眼前的淮水讓東坡聯想到了上游的清洛,當河流匯聚後,水勢更加盛大了。
下片寫清茶野餐的心情。
煎茶時浮在上面的白泡有如「雪沫乳花」,宋人以茶泡製成白色為貴。搭配一盤新鮮的嫩芽蔬菜,此舉顯示出高雅的品茶意趣。而這種清新淡雅的生活,心靈上沒有利害煩擾,是閒適的歡愉。東坡在此表現了曠達的人生態度。
「蓼茸」:蓼菜嫩芽。 一作蓼芽。
「春盤」:舊俗,立春時用蔬菜水果、糕餅等裝盤饋贈親友。「蓼茸蒿筍」,即蓼芽與蒿莖,這是立春的應時節物。舊俗立春時饋送親友鮮嫩春菜和水果、餅鉺等,稱春盤。

東坡自離黃州,這大半年來,帶著一家人東奔西走,從來沒有安定過一天,所以在泗州,最使他快活的事情,是十二月十八日到雍熙塔下,和尚開的澡堂裡,洗了個痛痛快快的熱水澡。東坡作《如夢令》兩闕詞,描述了此一經驗,非常有趣,值得品味,而且「擦背」這個行業,在宋朝由寺院經營的浴室裡就已經有了。
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
自淨方能淨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遊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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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在求學的過程中,魏晉南北朝的歷史總是被極短的篇幅帶過,而介紹不外乎魏晉南北朝是個分裂又黑暗的時代,因此士大夫開始清談,結果導致亡國。直到後來接觸了魏晉南北朝史,才發現原來以前學的是那麼的偏頗。此系列文章的目的之一,便是想讓大家了解魏晉南北朝其實是非常有趣的一段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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