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zabeth Bishop 在 The Moose 一诗中描绘了一次毕生难忘的 profound experience。
夜晚,长途汽车行驶在林间的小路上。车上的旅客兴致勃勃地聊着乡间轶事,大多离不开疾病和死亡:Amos 疯了,他的孩子在海上失踪,他的母亲死了,他的妻子变节。旅客们应和着人世沧桑,仿佛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在安详的气氛中,诗人几乎要昏沉沉睡去。
突然间,司机一个急刹车把主人公震醒了,因为一只驼鹿从“浓密而深邃的树林(impenetrable wood)”中走了出来,岿然伫立在道路中央。它似乎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慢慢靠近,轻嗅着巴士发热的引擎盖。虽然司机熄了车前灯,但是驼鹿的轮廓逆着月光却显得越发醒目,
Towering, antlerless,
high as a church,
homely as a house
(or, safe as a house).
A man's voice assures us
"Perfectly harmless ..."
面对这只驼鹿,诗人的感受无疑是复杂的。一方面,它高耸的身姿很容易让她联想到兀自矗立的教堂,弥漫着着神圣的威严和崇高;与此同时,它却像普通住宅一样给她以家常而安全的感受。这种巨大的反差源自于它头上没有犄角:原来它是一头母鹿。如果说这个从禁林里贸然闯进人类世界的未知生物起初还让诗人感到些许不安,这时的它俨然成了守护神的化身。
通常来说,崇高的事物,比如雪山,峡谷,飞瀑,森林,会明显给人以距离感乃至于压迫感,因此渺小的我们很难与之亲近,只能远观惊叹。而这头母鹿却是高贵和家常的聚合体。它的美非但没有威胁性,反而让人心安,它的存在无害得近乎完美。然而,从没有犄角到没有危险,从雌性到温柔,这些显然都是诗人的臆测和投射。
这种臆测是主观的,因为从人类世界得来的经验和智慧不可能原封不动地迁移到自然界当中,其可靠性必定受到削弱和局限。然而,像所有的人类一样,诗人还是无法按捺自己投射哪怕是主观臆测的冲动。说到底,这是一种在认知上“征服自然”的冲动,即在人类的概念世界里为自然划出一块地,并把它编织进已然熟稔的脉络中。这是发生在认知层面的“对自然的改造”,是我们对任何未知存在实施的“熟悉化的驯化过程”。从野生驼鹿联想到家,这说明诗人不仅完成了对驼鹿的认知驯化(cognitive domestication),还将它成功纳入到家常的范畴(domesticity)。然而,进一步的接触迫使诗人很快意识到这种投射的任性和不妥。
Taking her time,
she looks the bus over
,grand, otherworldly.
Why, why do we feel(we all feel) this sweet
sensation of joy?
“Taking her time” 凸显了驼鹿独立的存在。也许它正在照例逡巡着自己的领地,或者在散漫地寻找蕨类植物作为口粮,对于它来说,人类的出现同样莫名而冒失。然而什么都不会改变它原本的轨迹,因为它的本性/自然正如四周的森林一样亘古不变。驼鹿以它自己的节奏打量着眼前的未知存在,显得出奇的镇定和漠然。从驼鹿身上,诗人敏锐地觉察到一种清冷的疏离感。鉴于前一秒诗人还安然于自己对驼鹿在认知上的驯化和家常化,这突如其来的疏离感一下子似乎难以消化。
认知上的驯化和家常化必然影响诗人对驼鹿行为的预判;她自然会像对待家养宠物一样期待驼鹿更进一步地表现出对人的亲近,乃至于和人的沟通和互动的意愿,因为这些都是事实上被驯化的证据。然而,驼鹿兀自行动的表现证实了诗人的期待只是一厢情愿。所谓的认知驯化只是虚假的熟稔(fake familiarity),与现实的亲密(actual intimacy)之间相去甚远。这是诗人的觉醒。她因此意识到人类观念运作潜在的欺骗性和应有的边界感;更重要的是,她重新认识到自然独立而陌生的存在,以及它之于人类的意义。多重觉醒要求诗人不加臆测和投射地去注视自然,并尊重它的神秘性。这便是 “grand” 和 “otherworldly” 所负载的重量。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诗人确信我们会因此感到由衷的喜悦?按照 Helen Vendler 的解读,这是因为动物的存在是纯粹的,自有其雄伟和优雅。它的存在无疑确证了存在本身的永不枯竭。这很深刻。无论人的意识版图拓展得多么广袤,无远弗届,在熟稔之外还有陌生,家常之下自有怪奇。所有未知而神秘的疆域就像一个巨大而宏伟的 “solidity”,矗立在人类认知的对面和深处;虽然永远无法企及,但是仅是惊鸿一瞥也足以让我们从芜杂的人类世界中脱缰开来,得到短暂的喘息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讲,喜悦源自于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