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被拋棄是什麼感覺?
在兄弟姊妹人口眾多的大家庭中,賀瑞斯這個小小的漁村從來就沒有被正視過。
對於地大物博的中國來說,他太偏僻、太貧弱,充滿了令人不悅的瘴癘之氣。
那時候,他甚至還沒有名字。
直到那個金髮的軍人踏上天朝的土地,以妖術一般的火藥彈砲狠狠擊碎了和平封閉的美好泡影,他才終於從當地居民的方言稱呼中,正式的被那個西方人賦予了香港這個名字。
「Hong Kong?」
只記得當時那個人不悅的皺起那對粗得不可思議的眉毛,將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又一遍,似乎不甚滿意帝國投入了大量的軍力打了勝仗以後,得到的戰利品居然是自己這個連三流城市都摸不上邊的蠻荒小島。
對,他當初想要的,也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姐姐。當時大哥堅持不肯退讓,最後才變成了自己被帶走,再加上一堆喪權辱國的特別補充條約。
哈,有價值的東西,無論是誰都會想要死命的守住吧。
而自己,甚至連要被當成棄子犧牲丟棄,都還不夠格。
「Horace.」
賀瑞斯忘記了自己被牽著手拉著離開家的時候到底有沒有哭,他年紀還太小,只有不斷不斷地回頭,拚命地把菊哥抿緊的下唇、灣姐哭紅的眼睛、大哥握緊的拳頭努力的印進腦海中,直到船艦駛離海岸,家人變成遠方的一個小點再也看不到為止。
再次從甲板上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亞瑟蹲在他的身邊,因為他固執地不肯進入船艙休息而露出了苦惱的表情。在咕噥了幾句聽不懂的話之後,脫下了自己身上最外層的防風海盜服披到了他身上,仔細地拉緊了領口。
「Horace.」那雙手拂上自己的臉溫暖自己被海風吹得冰冷的臉頰時,賀瑞斯才驚覺了這個人的手上佈滿了受過傷凹凸不平的疤痕以及長期握刀握槍形成的厚繭,那雙祖母綠的眼瞳對上自己的視線,他頓時無法形容湧上心底的這抹感覺。
「Horace,在這裡睡會感冒的,英國跟你原本的家比起來冷多了,就算再怎麼鬧脾氣或是討厭我,也不要拿這種事開玩笑,好嗎?」
然後他終於有了名字。被那個人給予,全世界只有他會這麼稱呼自己的名字
Horace.
「不想見到我的話,那我待在這裡,你進去船艙睡吧。」他淹沒於從未感覺過的、有人替他擔心的情緒中,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你說,被拋棄是什麼感覺?
眼睜睜看著戰火點燃、延燒,然後那個第一次給予他溫暖的人對他作出了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保證,堅持不將自己宣告為不設防城市*,卻背後偷偷撤走大部份的主力軍隊,以他的計畫性失守來降低英國本土的壓力。
他又能責怪亞瑟什麼呢?作為戰利品第一個被送出家裡的他比誰都還要明白,戰爭不是兒戲,為了自己及自己的人民能存活下來,無論什麼手段都是可以被允許的。
更何況亞瑟,這個眼光總前瞻的超乎他想像的世界霸主,怎麼會看不透這一點。
要是賀瑞斯有選擇權的話,他大概第一個也是放棄自己這個地形易攻難守的小島吧。
所以當亞瑟抱著他流淚的時候,他只有一言不發、僵硬地讓他抱著。
——喂,先生。
——什麼事?
——要贏。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你說,被拋棄是什麼感覺?
賀瑞斯不清楚,他真的不清楚。
他知道戰後理當重新議約的同盟國會議中,亞瑟無所不用其極的要求保留香港島跟新界的所有權,態度強硬到連阿爾弗雷德都雙手一攤表示讓亞瑟自己處理,他無法表態。
他的大哥為了得到亞瑟對於自家國內崛起的新政權表示認同,竟也默許了亞瑟的行為,表示自己無意拿取香港主權。
在自己短短的歷史中到底經歷過了幾次背叛、又被拋棄了幾次,賀瑞斯總是聲稱他不記得、不在意。
可是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忘記。
每被拋下一次,他就更深刻的體會到,這果真是個靠力量主導的世界,每個人都只為了自己的最大利益而任意左右別人的命運。
他的未來,從來都沒有自己插手的餘地。
這次,自己大概又要被送回去了吧?
看著大哥跟亞瑟反覆爭辯著,自己卻彷彿事不關己地站在旁邊,好像他們討論的不是自己的去留問題一般。
除了那個突然意識到的下午以外,賀瑞斯卻也都不能、或者更精確的是說,他不允許自己表現出害怕或是抗拒的立場,拒絕讓自己的情緒暴露出來,害怕亞瑟過多的溫暖會讓自己好不容易築起的心理城牆完全崩潰傾塌,也更害怕造成他的困擾。
被拋棄的感覺,真的,很討厭。
- 不設防城市:1940年香港保衛戰爆發,港督認為香港無法防守,提議將香港設為不設防城市,撤走所有香港守軍,以減少戰爭爆發後的平民死傷,但是後來被英國政府及軍部大力反對而沒有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