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瑞斯站在屋子的玄關,沉默地看著亞瑟仔細地做出門前的最後儀容整理。基於亞瑟口中英倫紳士高尚的服裝品味,這一套軍裝仍是執著地配上了一條墨綠色的領帶。
古老的紳士拘謹地順好自己的肩線,轉了轉自己的手腕,鬆開黑色皮手套綁在手腕上的扣帶,然後再扣上。
「Horace, 我要出門了。」綠色眸子的目光轉向矮了他一個頭的少年。「你想要什麼?」
理所當然的提問,言下之意好像是只要他開了口,亞瑟就一定會幫他帶回來一樣。
而賀瑞斯只是垂下從剛才開始一直盯著亞瑟的目光,彷若沒有聽聞亞瑟的問題,始終安靜著。亞瑟也毫不在意地調整自己的領口,再次確認了領帶的鬆緊,然後自然地接過他遞上的皮箱。
那句未得到答案的問題就這樣散在了空氣中,被發問還有被問的人無視著,彷彿從未被說出口一樣。
接著老紳士輕吻了一下少年的額頭,在少年「路上小心,先生。」話音中踏出了門口,關上門前看到的是少年半鞠躬的恭敬儀態。
這一切是這麼的熟悉流暢,彷彿公式。
的確,這是紳士禮儀的公式。亞瑟自覺或不自覺的遵從著,而他也從不認為有什麼更改的必要。
是的,沒有必要。
這是亞瑟,或者他也一樣,共有的固執。
你想要什麼?
從他被接來亞瑟家那一天起,亞瑟就常常問他這個問題。
自小到大,他卻從未為回答過這個問題,保持著靜默,不哭、不笑,也不提出任何要求。這樣的反應顯然是不在育兒經驗豐富的亞瑟的預期內的,在注意力被下一個動作分散之際,他經常能聽見來自歐洲島國「完全不知道在想什麼」、「不知道需不需要幫忙」、「真令人擔心啊」等等的嚅囁咕噥。
事實上,他並不是真的沒有想要得到的、沒有感覺、沒有需要別人幫忙的時候。然而對他來說,這些事,說了也沒用。身為弱者,自己的地位僅是遠東的一塊港口殖民地,就算說出了要求,又有誰會認真傾聽,又有誰會發自內心真正努力想要替他達成的呢?
每次在他有了開口衝動的那一瞬間,有股聲音就會在他腦子裡響起。
先生,人肉的味道是什麼樣子的?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起於年輕化身莽撞無知的責問,消逝於早熟心靈壓抑於良好教育與理智之下的理解。
零和競賽的樂趣在於勝者全拿。無論是否是出於自願坐上的賭桌,一無所有的輸家就算無盡哀號,也只能得到憐憫中幾近嘲諷的眼神,和「有本事來搶回去啊」的戲謔。
這也是亞瑟親自教他的事。
他無法忘記,亞瑟打破家中大門的那一天,他的老師就算使盡全力還是輸得一敗塗地的樣子。
還有,當同屬東亞島國的台灣哭泣著拉著他的手,求亞瑟不要帶走他的時候,那個帝國朝滿身傷痕的中國投出的無比諷刺的笑容,一開一闔的嘴唇毫不破壞他的從容餘裕:早看清楚雙方的實力差距不就好了嗎,逼自己走到這一步,究竟是因為愚蠢還是廉價的自尊心。
所以,儘管回到倫敦之後亞瑟對待他的方式可說是溫柔無比,悉心的養育之下的確也教會了他許多事,他還是無法忘記大英帝國猙獰的笑容。
雖然,在家裡面對他時,這些扭曲總被好好的藏在紳士優雅的外皮下。
而最可笑的是,他自己卻還是在日日夜夜的朝夕相處中,被感情侵蝕了理智,被溫暖磨淡了記憶。
他終究是習慣了和亞瑟一起生活的日子,逐漸對亞瑟產生了盲目的依賴安心和信賴……甚至是,戀慕。
他同時記得亞瑟光鮮外表下的醜陋,又同時在每次亞瑟喊他 Horace 不由自主地為這個只有亞瑟會叫的稱呼感受到心口的顫動。
就像是明知道亞瑟給他的是甜膩過度的糖衣毒藥,但只要亞瑟哄著他說, Horace,吃吧,好吃呢,他就會毫不猶豫的吃下去。
——如此自願地被溫柔的虛假表象所欺騙。
至少,亞瑟還願意裹上糖衣,而不是像逼迫著老師把他交出來這樣,即使他哭叫掙扎仍強硬地要他把毒藥吞下去……這麼自我說服的自己,冷酷的程度或許也不亞於撫養他長大的虛偽紳士吧。
於是他過於早熟的內心又再次混亂了起來,只能繼續用沉默淡然來掩飾自己的動搖。
無可救藥的,可怕的,殖民地情節。
賀瑞斯閉起眼睛,闔上了亞瑟送他的經濟學精裝書,然後再用力眨眨眼放鬆因一直盯著書而過度用力的眼睛,接著拉出胸口小小的懷錶確認時間——這個也是亞瑟送的。
三點半,標準的下午茶時間。
就算工作再怎麼忙,亞瑟總會堅持每天在這個時候喝上一個小時的下午茶,在和他聊天的既定流程中,佐以堪稱是生化武器的自製水果塔和司康。侃談的內容偶爾會包含「阿爾弗雷德那個笨蛋完全就不懂戰略,果然是個少不經事的小鬼」,或是海上霸權爭奪戰時期,偉大的大英帝國是如何在女王英明的戰略下,成功的把安東尼奧那個只會 Fusososo 叫的傢伙揍到不敢再出海,乖乖滾回家當農夫的細數。
幸運的話,當他偶爾一針見血地指出亞瑟的某些行事的風險過高或是做法失當時,他還會得到亞瑟讚許的眼神和親暱的揉揉他的頭髮當獎勵。
雖然,大多時候,他都只是靜靜地聽著。
然後他最近聽到的是德軍成功越過了馬其頓防線,最終法國投降了的消息。
儘管亞瑟今天不在家,他仍是起身去取了茶罐,在熱水沖進白瓷茶壺溢過茶葉的微甜香氣中,賀瑞斯恍神思考起了待會要多做多少能吃的司康起來放,才可以阻止接下來的日子亞瑟親自負責下午茶的點心,讓自己的味覺可以休息幾天。
在他才剛拿著茶壺和三層點心架走到起居室放到桌上時,門鈴聲就在這時響起了。
他以穩定而快速的優雅步伐走向了門口,室內拖鞋跟木質地板發出了輕微的摩擦聲響。拉開大門,鑄鐵欄杆之外是法蘭西斯被裝飾的古銅色雕飾假花部分遮擋的面容,以及藍中帶紫的漂亮眼瞳,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便看清了應門的人行雲流水地拋了個和招呼一樣自然的媚眼。
「啊,是小香港呢。可以幫哥哥我開個門嗎?」
他快速跨出大門穿過英式豪宅前的花園來到欄杆前,以略帶抱歉的語氣開口。「Mr 波諾弗瓦,先生今天早上出門開軍事會議去了,如果您要找他的話今天可能不大方便。」
言下之意,滾。
以亞瑟教他的禮儀課程,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是要恭敬地請客人進去屋裡等待主人的歸來,而不是直接趕客人走才對。可是他記得亞瑟當初在講解這個部分時,表情扭曲的加上了例外。
「但是,如果對方是法蘭西斯這個猥褻鬍子的話,絕對要直接把他轟走,」咬牙切齒的亞瑟把每個字都咬得很重。「最好可以羞辱嘲笑他幾句,千萬、千萬不要讓那個傢伙有機會進到屋裡來。」
不管是出於對於先生教育的尊重,還是現在卡在他心口,快要堵得他呼吸困難的情緒,都會贊同他的做法的,一定。
然而法國人此時卻像是並未擁有基礎的社交判斷能力一樣,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
「喔,亞瑟不在啊?」美麗的笑容在欄杆後不帶絲毫不自然的展開,任哪個人來看,怕是都要得到真誠兩個字的註解。只要這笑容不是出現在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臉上。
「那讓我進去等他,可以嗎,小香港。」
……這法國佬原來真的這麼惹人煩躁的嗎。
「不好意思,可能沒辦法。」於是他焦躁地連口氣也微微不耐煩了起來,對於這樣近乎冒犯的語氣,法蘭西斯卻罔若毫無所察他的失禮,維持著不甚在意的笑容看著他。
「……可機會難得,哥哥想跟小香港一起喝個下午茶?」
紫羅蘭的花語是「請相信我」。
友好的視線之中,賀瑞斯恍然想起了之前某次旁觀亞瑟一時興起的園藝活動時,隨口提起的話。
回頭望了一下屋裡起居室的方向,他無奈的闔上了眼皮。
今天好像得在花園裡喝下午茶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