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了一個夢。
不是因為這樣的畫面美好到他認為是個幻覺,也不是所謂平日壓力過大才突然想起沉溺的記憶片段。
而是,比起三個月來日日侵蝕著每一寸呼吸道的刺激性氣體,此刻氤氳著古董木材以及植物氣味,帶著令人懷念的獨特鹹味,包圍著他的微暖濕潤的空氣,只能是夢裡吧。
這不是他經歷過的事,可是觸目所及,映在眼底的每一點斑斕都令他覺得似曾相似,並且懷念無比。
比如,手邊不由自己所泡的,正統的英式紅茶。
比如,與他對坐,抬眼就能四目相接的,許久不見的英國人。
肯定是夢吧,他想著。或許會是個許久也不曾碰見的美夢。
「輪到你了,賀瑞斯。」
英國人敲了敲桌子,善意而有禮,絲毫不帶著不滿的提醒他應該停止走神,把注意力投著於眼前。
他注意到摁在米白桌巾上的是對方深黑的皮製手套,與這個畫面不協調。
又是一個與記憶相左的地方。此時英國人穿著出席國際正式場合才會穿著的軍服,並非日常居家的私服。這的確不是他塵封的某段回憶。
他抬了抬眼,環視整個空間以試圖從環境中獲得更多資訊——室內,暖橘色不是太亮的燈光,英國人,木桌,桌巾,剛才就留意到的還冒著熱氣的紅茶,還有棋盤。
黑色與白色的格子錯落,不同階級身分的旗子整齊在兩方底線前整齊排列,對方是白的,己方是黑的。白色的騎士越過了第二行,直接跨站在第三排,在一整排的卒子之前,己方的倒是一個都還沒動,棋局才正開始。
亞瑟好像確實有這樣的嗜好。印象中,在幾個他提前完成經濟學問題的午後,他們會在花園裡一盤又一盤的下著,直到下午四點的鐘聲響起,世上的一切皆為午茶而停止。
「首先,香港。」他右手提起杯耳,小小口的啜了一口。杯裡的茶還燙熱著,是剛沖泡完成的溫度。他把舌尖抵在牙後,輕輕磨了磨被些微燙傷的舌頭,一面伸出左手把第二行靠中的一個士兵推進一格。
英國人不帶遲疑地把皇后前的士兵一口氣向前推進了兩格。「Horace.」
「……又來?」他不可置信地以堪稱失禮的眼神直接瞪了眼前的金髮紳士一眼,而接受這樣目光的人像是完全沒有感受到這般銳利的目光與抗拒的回答一樣,仍用飽含笑意的眼神溫和地回望著他,催促他儘早移動自己的下一步——用他輕微挑起了單邊眉毛的眼睛。
「無賴。」小聲咕噥,香港,應該說,賀瑞斯決定暫時停止在稱呼上與看似理性擅於溝通,事實上頑固得無可救藥的英國人糾纏不清。
忽視自己可能連自己的夢境都無法說服這點,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與夢境一較高低,試圖把自己的想法一縷一縷誠實辯清實在沒什麼意義。
反正是個夢。或者說,既然是個夢。他抿了抿嘴角。那就能肆意一點。
再抿下一口茶,賀瑞斯這次選擇忽略因為溫度而開始發麻的舌頭,以自己慣常的方式開局。在一來一回移動棋子的過程中,整間房間只有石製棋子摩擦、敲擊棋盤時,所發出的細微輕脆聲響。
在每一次自己移動完棋子之後,他的視線便會不自覺流轉到英國人淡金色的睫毛,定住。那睫毛上與自己相似的粗眉,受它的主人時而深思而輕擰,時而輕快地舒展。而略長而疏淡的睫毛本身,卻不受影響地規律搧動。一下。
那只是他在思考時會有的習慣動作,讓視線聚集於一點,彷彿很認真的在注視。事實上,沒有任何視覺上的訊息能真正進入他正高速運轉的腦袋。
而今天有一點不一樣,本應全情投入運轉的邏輯思考,正喀啦喀啦發出磨損的聲音,粗糙的齒輪無關地輾入一些無謂棋局的話語與片段。
有人說過,當一個人專注盯著另一個人的眉心眼睫,在第三人眼中,會是十足深情的眼神。儘管那只是從第三人的視角因錯位而造成的把戲,當事的兩人,卻是連眼神交流都不必有。
啊,又搧了一下。
「看來除了下棋以外,你還有其他的話想說?」
當英國人的聲音再次出現的時候,他甚至有種突然從精神世界被粗暴拉回現實的感覺。
真的要說的話,的確有一堆的問題想要問。
但是每一個問題,他似乎都知道答案。在問題冒出的瞬間,他腦裡就會響起另一把聲音,明確而果斷的回答他的問題。
你知道現在正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嗎。
他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為什麼不願意做出強而有力的聲明抗議,明明已經有一方明顯毀約。
他還在估量情勢,在觀察這場阿爾與他的上司與自己老師及上司的戰爭中,誰會取得上風,在局勢向一邊一面倒之前,向哪一方強烈表態都不明智。
你連以國家身分站出來為我說話都做不到嗎,前帝國現在發出最有力量的聲援居然是由議員主動提起的。
他不行。因為他還不只代表他自己,在脫歐程序還沒完成的現在,他還是歐盟的一份子,他一開口,就是歐盟的立場,而非英國的立場。
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你是否會打從心底的感受到心痛,又或者只是歉疚堆積起來的後悔?
在亞瑟鼓勵的眼神中,他擠出了已經被他反覆思考驗證過的句子。就像跟自己夢中的幻影確認想法並無意義,在夢裡一切魯莽的提問,也不用承擔對方因為這樣的疑問而對他產生的失望的看法。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你承認 BNO 具有 BC 的地位,而不是發一本 BC 給我的人民。」
淡金的睫毛因為訝異而搧了兩下,其下的雙眼露出了彷彿看到有趣事物的神情,祖母綠的底色一晃一晃。
「可是你不會承認。」
「因為不只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國家的人民都持有 BNO,為了保護我而開放讓持有 BNO 的人民享有跟 BC 一樣的權利,對你來說,是太冒險的事。」
被毫不留情指出思考策略的英國人放下原本要踢倒士兵的皇后,微微揚起嘴角,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從他的經驗與記憶中判斷,這是對他的意見表示讚賞的反應。
「所以,就算先生你要幫我,最大程度上就是發本 BC 給我,對英國來說,這是對於與自己達成協議的國家毀約時,對前殖民地的補償性『緊急救助』。我說得對嗎?」
然後不同於他腦裡的英式腔調響起,從耳朵鑽入他的思緒。
「既然你是這麼思考的,你還是希望我承認 BNO 具有 BC 的地位是嗎,香港。」
只有這樣嗎,他希望亞瑟承認的是這個嗎?讓他以行動證明「香港」比「英國」的本土保護主義還重要。然而,這個問題他也早知道了,不然就不會有不設防城市宣告的意圖,不會有三年零八個月,不會有後來的楊慕琦計劃,直到《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的期限將他敲醒,最終兩人只來得及輕描淡寫的互道一聲再會。
「你現在又肯稱呼我為香港了?先生。」
而他賀瑞斯本人,雖然情感上不能接受,理智上卻也是非常贊同這樣的作法的。這到底是亞瑟日積月累下所教導的利益為先的價值觀,還是他本身就是個對自己也能冷酷分析的人呢。
「是的,這是來自於亞瑟.柯克蘭對香港的提問。」誠懇得他近乎要懷疑是虛假的聲音這麼回答。
「卑鄙。」
是這樣嗎,香港。
亞瑟問的人是香港,而非賀瑞斯。
屏除掉所謂多年相處以來累積下來的情感支援,單純詢問從地區化身的角度,是否希望英國支援,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卻是亞瑟,而不是大不列顛暨北愛爾蘭聯合王國,他並沒有就這個請求給出正式答覆的必要與義務。
這真是太狡猾了。他究竟該為自己在夢裡都不能對自己好一點感到悲哀,又或是亞瑟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惡劣至此而向他表達哀悼呢。無關的思緒又輾進來,他突然覺得有一點想笑。
「嘿,好,等等,我暫時投降,我們公平一點。我覺得你的眼神像要把我燒出洞來。」
英國人的聲音第二次將他拉扯回來,這次是意料之外的話。包裹著黑色皮質的雙手向上舉了舉,隨著扣著深色綁帶的肩膀聳了聳,側面佐證了這個投降的誠心程度。
「雖然這個提問有點令人傷心,但是你真的認為我沒有幫到你任何一點?」
綠色的眼睛這次不帶其他情緒,純粹地直視他了。
「你是否需要我更多的協助。」
是否需要更多的協助。
雖然眼下的態勢有他國的支援無疑是雪中送炭,但是他真正想要的不是依靠別人的力量站起來,而是……
「……我不明白。」
「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正在做的是不是正確的事……的感覺?」
「就比如,先生你直到今年都還沒『搞定』自己要不要脫歐。」他聽到亞瑟咳嗽了兩聲表達了對這個失禮話題的不滿。
賀瑞斯再次嘗試提起右手邊的茶,茶湯淹過喉嚨的時候,具有輕略性的燙熱溫度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點不太明顯的酸澀。
「你跟阿爾有某些部分倒是挺像的。」
接著差點嗆到。「喂喂,我可不喜歡英雄電影。」
「噢,原來你不喜歡嗎。我以為你家最賣座電影的票房紀錄都是英雄電影創下的。」
放下杯子,賀瑞斯發出嚴正抗議。「你不覺得,當災難到來的時候,還發著夢希望會有英雄橫空出世,救民於水火之中,是太天真的事嗎,而且並不負責。」
「我倒是希望現在能夠單純存著『誰來救救我呀』的想法,而不是死命地告訴自己只有自己能救自己,千萬別放棄了。」
挑起眉,面前的英國人又是那個感到有趣的表情。
「可在我看來,你們都是自己的英雄。」
「啊?」依家到底喺講乜*。
「你的人民正在做的事,你正在做的事,正在發生的事,我都知道。」
果然。
「阿爾雖然崇尚英雄主義,但是他的英雄主義卻不是等著別人來拯救,而是自己就是自己的英雄,不僅救自己,也救同伴。雖然我還是同意這種幻想很蠢,但是——」淡金色的睫毛這次僅搧了一下就停了,賀瑞斯再也無法把視線放在睫毛上而忽視正在向他傳遞支持的祖母綠。
「我們從來都不要求一定要做出正確的事,這也不是我所教你的這個制度所要追求的。我們所追求的是,由大家共同決定腳下這片土地的未來,無論將來會變成怎樣,都由共同決定的大家一起承擔,這樣才是負責任。」
「啊,你覺得我在說教嗎。」英國人自覺不妥的停了一下,像是要向自己再次釐清現在兩人的關係與距離般頓了頓,收斂起因習慣而不自覺使用的教導語氣,不自然地清喉。
「你看,就算是下棋,我們也習慣用不同的策略。」
「我偏好快速佔據中央地帶的策略,為的是可以威脅對方更多的格子,限制對方的行動力。」
被手套包覆的手指,由第一行劃至第四行,棋盤中間偏向白方一點的位置。
「而你則是慢慢用卒子推進出一條路,棋棋相扣,可以說是喪失了搶佔最優位置,拱手讓了先機,但是——卻十分有威脅,就連我的皇后想要吃掉你的士兵,都要考慮我是否負擔得起這樣的代價,讓你用一兵換一后。」
食指指節敲了敲第四行剛剛被自己放下的白皇后旁的格子,棋子也隨之震盪。阻擋在皇后之前,是代表著賀瑞斯的黑色士兵。在那個黑色士兵的後方,是更多的黑色士兵。
「我偏向步步進逼,棄兵保帥,只要經過利益衡量值得,必要的時候,我能捨棄任何卒子;而你是寸步不讓,一兵不棄。」
我當初也是被你捨棄了,是嗎。他壓抑下從心底翻騰而出,早就不合時宜的提問,專注在亞瑟的聲音上,那是此時此刻才最值得被關注的事。
「我說不出哪種策略才是『正確的』,正如棋局的勝負,其他人只能圍觀,只有下棋的當事人能夠全盤承擔。」
「你沒有必要問我,如果是我會怎麼做。或許該說,我懷疑我是否仍有資格向你說教,儘管你是這麼認為的。」
「我信任你,而我能夠也僅能做的就是看著你。」
「然後向你的妖精小姐祈禱嗎?」至此,他終於嗚噎著笑出聲來。他想要低下頭,好讓自己的表情不會被英國人所看到,但是他又想要確認,說出這樣的話的亞瑟,會是什麼樣的眼神。
「不是祈禱,而是確信。確信你能守衛好我們曾經共同的家,守衛好我所教你的制度,保護好你的人民的生活以及未來,我確信你有這樣的能力。」
啊啊,真的太狡猾了。
「我從不懷疑,先生。你一直都是個狡猾的人。」像是下了什麼決定,賀瑞斯站起身,沿著桌邊朝向英國人走去。走一步,停一步,再走一步。視線裡的英國人只是維持他一貫從容自在的表情與姿態,和他記憶中別無二致。
「就像你現在讓我作這個夢一樣。」亞瑟的視線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如果雙眼能夠傳遞力量,他覺得亞瑟似乎在攙扶著他,也在推動著他。或許,還支撐著他。
「你確定是我讓你作的這個夢?或許只是你太想我了。」
淺金而雜亂的與「紳士」兩字不相稱的髮絲,粗濃且荼毒了無數殖民地的眉毛,淡色纖長的睫毛,懷念的祖母綠。
「無賴。」
英式的選字,節制理性的口吻,正統而優雅的腔調。
「你說過了。」
所以你其實根本就有聽到?「卑鄙。」
隨著他的步步進逼,亞瑟的身體也隨著調整他的角度,好讓自己可以面對他,一步不漏地看著。
「這個你也說過了。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在你醒來之前。」
「你又知道我要醒了。」
什麼都聊如指掌的態度,冷靜從容的餘裕。
「這不是你決定的嗎。」他眼中的英國人笑了起來。「是你,已經不願意作太久的夢。」
「你醒著。」
他的皮鞋停在亞瑟的椅子旁。亞瑟終於完整地轉過身來,還是那麼自信而驕傲的笑容。
你也會為我感到驕傲嗎?
「可以抱我一下嗎?」
然後下一秒,拉扯的感覺使他失重得往前撲倒,墨綠色填滿了他的視覺,他再也看不到那個笑容,只剩下與他童年記憶緊緊纏繞的那把聲音,逐漸占滿他所有感官。
「I’ll stand by you.」
「我從不否認我是個狡猾的人。」
「可即使是我這樣的人,我也能向你保證。這個承諾來自亞瑟.柯克蘭的承諾,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被打破的底線。」
那的確是個許久也不曾碰見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