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真對。男人點起煙,暫時把劏房中的臭味鎮壓下來。幾年之後,我開始發現在許多人眼中,我是個奴才,包括那個房子。直至我搬出去的時候,門外仍掛著我們在日本度蜜月時買的那個木牌,上面寫著 私たちの家。
老鼠明顯不想聽這些與他無干的陳封的歷史,橫豎都已成過去,倒不如先想想怎樣度過這漫長的黑夜更實際吧。他在牆的一角找到一個洞口,二話不說就竄了進去了。
你連一個熱水壺也沒有嗎?隔壁鄰居的老太太覺得他怪可憐的。
沒甚麼,也能省點電費吧。
接著的日子,老太太每次弄了沸水都會用一個小壺盛一點給他。
難道你還是小孩子嗎,用不著喝水穿衣都要媽媽提醒吧,他聽見老太太這麼說。
每次在他最低潮的時候,都會想起母親。他總認為一個人從母親的子宮裡也是一無所有,赤身露體,所以當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就覺得好像又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裡。他喝下熱水,一道熱流在喉頭內奔騰,熱得他淚水從眼角處滲出來。
男人每天出外找工作,只有睡覺的時候才回到這個像母親子宮的房間裡,與老鼠分享麵面或餅乾,然後一再聽著安室的歌,窺視那女人的單位,喝下老太太為他預備的熱水。他在附近的垃圾房裡撿了個小鐵籠,權充老鼠的新家,牠似乎很滿意這個新居,安安靜靜地爬進去。男人說,或許你比我更熟悉怎樣在這個時代生存呢。對,我們都要安靜,都要裝死,要不然那些貓會找到我們,那時候可能連容身之所也沒有了。最近這區的議員就發起滅鼠行動,我看得出,他們就是那些亂抓老鼠邀功的貓。我們都得小心點呢。
老鼠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啃著麵包。
女人住的單位也有一道玻璃縫隙,不過她好像從來沒有打開過它。下午熱得令人頭昏腦脹的陽光肆意撲向那道縫隙,男人被反射出來的光線刺得眼睛疼。入夜之後,女人的單位亮起紅燈,垂下窗簾,女人頓變成一個剪影,男人覺得自己看著皮影戲,孤獨的身影忽然有縷縷的輕煙從指縫間冒升。一個滿懷心事又曾經滄海的女人。男人自然而然地開始替這個陌生女人譜寫一個故事。對於男人而言,永遠不會滿足於想像之中。經過多天的努力研究,他終於找到觀看那女人一個最佳的時機。
黃昏。
黃昏是個曖昧的時分,是陰與陽瞬間交替的一剎,把原本不美的變得耐看,使美的更誘人。
男人在垃圾房找到一個玩具望遠鏡,有一邊鏡頭壞掉了。他用那完好的一邊鏡頭對準玻璃縫隙。縫隙是他蝸在房間時跟世界連接的通道,縫隙引進光、引進溫度、引進一絲希望。男人從中看見希望,若那真的是希望,他就不算偷窺了。世上哪有偷窺希望這種荒謬的說法?
男人認識女人的名字,是看見她所住的那幢舊樓下的那個滿布塵垢和發黃的招牌。
小魚。名字前還有個別號,正宗上海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