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度(2020)的奧斯卡甫落幕,南韓電影
《寄生上流》(影評點此)奪下包含最佳影片等4項大獎成為最大贏家,這也是奧斯卡首次由非英語電影拿下最佳影片,創下歷史紀錄。現任美國總統川普馬上在公開場合表達對這個結果的不滿,他這麼說:「今年的奧斯卡金像獎到底有多爛?你看到沒?贏家是一部來自南韓的電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川普接著說:「我們和南韓在貿易方面已經發生夠多問題了,而他們(影藝學院)還把今年的最佳影片頒給他們(南韓)。這部電影好不好?我不知道。」川普在這裡犯的嚴重錯誤——試圖運用政治因素影響藝術評價——是歷史上無數代的藝術創作者一直試圖避免的。「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是近來常常引起爭論的一句話,川普的說詞提供我們一個很好的例子來檢視這句話,它應該這麼解讀:藝術理當拒絕政治的干涉、壓迫,甚至諂媚;而非藝術不能談論、表達政治立場。
川普不只批判,還舉出他心目中的理想模範為奧斯卡訂立標竿,他認為應該讓《亂世佳人》(1939)、《日落大道》(1950)這樣的電影得獎。先不論這2部片的藝術成就,它們都是距今70年以上的老片了。當中《亂世佳人》的年紀還高過川普,為何川普會喜愛這樣的電影,這部電影中又隱含了什麼樣的價值觀及意識型態?或許可以趁著這個時機點好好思考一番。
有趣的是,距今正好80年前,是《亂世佳人》在奧斯卡上風光勝利的日子。1940年的2月29日,入圍13項的《亂世佳人》最終搶下8項大獎,是第一部贏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彩色電影。在考慮通貨膨脹的影響後,《亂世佳人》至今仍是影史最高票房紀錄保持者——在商業上的巨大成功代表它必然符合那個時代的主流價值觀。現在讓我們重新審視這80年的間隔,同樣創下影史紀錄的《亂世佳人》與《寄生上流》,奧斯卡將最大獎頒給它們,究竟代表了什麼意義?
首先從日期開始釐清,《亂世佳人》獲獎的這天是個特別的日子——2月29日——它每4年才出現一次。也因為這個日期的難得出現,烏拉圭文學大師加萊亞諾在《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一書中這麼形容這一天:「這個日子總是慣性地從日曆上逃跑」。這本書是加萊亞諾替一年當中366天每天寫下一則故事的集合之作,他為每個日期找到它在歷史上的定位與意義。在2/29這天,加萊亞諾就提及了《亂世佳人》得獎一事,但他並非盛讚這部電影的經典地位,而是形容這部電影「為緬懷已然消逝的奴隸盛世而喟嘆不已」;說完,加萊亞諾繼續往前追溯美國娛樂產業的不仁,提到1915年「首部轟動一時的電影——《一個國家的誕生》便是對三K黨的讚歌」。至於《亂世佳人》是如何緬懷奴隸盛世的;《一個國家的誕生》又是如何讚頌三K黨,我們都可以在史派克李的電影《黑色黨徒》中找到提示。
《歲月的孩子:366個故事》(南方家園,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剛在去年(2019) 榮獲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的《黑色黨徒》,內容描述七零年代,一個非裔警探與他的猶太同事偽裝身分潛入三K黨集會的故事。其中一場非裔警探與三K黨領袖大衛・杜克通話的戲,大衛・杜克提到了《亂世佳人》中的一個黑人角色——主角郝思嘉的奶媽,並稱讚這個黑人角色知道自己應該站立的位置,付出自己的一生來服侍白人家庭,從不踰矩。飾演這個角色的演員哈蒂・麥克丹尼爾因此得到了當年奧斯卡的最佳女配角,成為第一個獲得奧斯卡獎的黑人,這是《亂世佳人》在同屆奧斯卡創下的另一個紀錄;然而,若以現今的眼光回頭看,黑人必須飾演服從白人的角色才能得獎,豈不諷刺。加萊亞諾在這個日子感嘆國家施加於黑人的暴力,於是我們明白「慣性逃跑」也在暗諷對於黑奴的指責;只是,在80年前的奧斯卡典禮上,2/29終究還是沒能逃出日曆。
另外,《黑色黨徒》的片頭正是由《亂世佳人》中一場女主角郝思嘉到車站尋找醫生的戲揭開序幕。這場戲中,隨著鏡頭緩緩上升,我們看到車站中擠滿越來越多的傷患,最後鏡頭停留在代表美國南方的美利堅聯盟國旗幟上。比起《亂世佳人》聚焦在郝思嘉長達十數年的情感波折與國族家愁,史派克李以此做為開頭的目的顯然在於揭露戰爭的殘酷與醜陋,以及為政治及私利而犧牲弱勢之不值。而《黑色黨徒》對《一個國家的誕生》的批判更是直接,片中一場三K黨聚會,就可以看到黨員們是如何將《一個國家的誕生》當作經典膜拜;而史派克李以在《一個國家的誕生》中著名的平行剪接手法來處理這場戲,更是高明的調侃。
最後還是必須回頭談談出現在《黑色黨徒》片末的一位重要人物——美國總統川普。電影結尾呈現了2017年維吉尼亞州白人至上主義集會導致暴力致死事件的新聞片段,配上川普替施暴者緩頰的話語,堅決地呈現出史派克李鏗鏘有力的批判觀點,對比今日川普針對奧斯卡結果的排外發言,仍然有效。
80年過去了,從《亂世佳人》到《寄生上流》,奧斯卡的胸襟看似更加開闊(但也是因為《寄生上流》的敘事模式相當好萊塢吧)。時常被批評為「老白男」的奧斯卡真的進步了嗎?面對更加保守的川普,看來是的。但若是奧斯卡獎旨在鼓勵全球優秀的電影作品與創作者,它還需要更多時間證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