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巴士行駛過沙漠,車燈和車廂內都是鮮艷、濃密的紅光,像過去舊世代人們沖刷照片的暗房。老舊的機器人在搖晃的公車上,車上沒有任何音樂,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大家都沉默不語。老太太帽子壓得很低,像是刻意掩蓋自己的身分,不清楚是感到羞愧抑或是恐懼。車子搖晃的時候,不斷傳來細微的銅鐵敲擊聲音,可能是車子老舊,但也可能是車上有幾位自由民。
他們是最成功的一代人造民族,他們拥有心智,也有慾望、審美追求。甚至非常多人作為藝術家而致富。作為物種,他們擁有個體意識與價值觀差異。最重要的是,他們能進行"自產",不少成功的自由民企業家開始提供大眾自由民生育的合約。在原本白人至上主義的西方,自由民的數量已經與華人數量相當。
警察似乎有預料到這一天的到來,自從上次的主席民選後,便沒有再進行選舉。他看的出來社會結構正在改變。他不是那種關心政治和社會體系的人。他只是個中年男子,執勤考績並不理想,前陣子剛剛跟老婆孩子分居。雖然如此,他還是負擔整個家計。所以比起政治,他更擔心每個月的積分不足支撐整個家庭。搭車的這一路上,警察感到相當無奈,內心其實知道參與守則宣告也不能改變現狀,但他必須為了家人演這段戲。
老太太終於等到這一天,跟其他人不同,他是主動參加守則宣告賺取積分的。她上個星期買了超額的食物,又因為腰痛的問題而睡躺了一整個週末,如果今天一切順利,按照她的規劃今天宣告完,積分能支撐到下個月中......
小男孩內心認為這一次的月考成績自己並不是班上最差勁的,還有很多人比自己差勁,但是守則積分就是守則積分,沒有人可以質疑,這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規矩。他有在網路上查過相關的資料,也有看過描述執行過程的相關文章,像還有宗教的舊時代告解......只是能換取實際積分。
下一站有另一些人上車,上車的是這次政府派來的紅山堡衛士。他們是這次守則聲明的主導人員。他們一上車就到每個座位上跟乘客敬禮。
太好了,看來今晚得跟假人打交道。警察斜眼看著眼前的這一位衛士想著。
「你好,先生。」衛士敬禮,微笑著對警察敬禮,因為敬禮的動作身上發出銅鐵聲。「希望這一趟能使您的守則更精確。」
警察冷哼一聲,伸出右手停滯在空中。衛士沒有理會警察的挑釁”,點點頭微笑就轉身面向另一個座位跟老太太問候。
握手在舊時代是友好的肢體語言,到了新時代,則被視為是不尊敬的探究隱私。這代表不信任對方的身體族類,通常是原生人類侮辱新時代自由民的手段。
一路上都是荒漠,偶有幾棟原生人公寓和廢棄物處理廠,這邊已經是北邊的地界了。
紅山堡—宣告場所,就在這裡。
車子停妥後,衛士拿著紅色的指揮旗幟指示著車上眾人下車,沿著道路往紅山堡的大門走。
紅山堡的大門是整片刷上鮮豔紅漆的鐵門,門上有兩個生鏽的獅頭門環。門微微打開可以聽到人們進行守則宣告的聲音。門內是一大片的室內廣場,環型的空間只有在頂部留下三道細絲的縫,光像銳利的刃一般照射在高台上跪著的男孩身上。
「說!口說公平正義!你做了什麼?」
「揭!揭露誠實之人的面貌心善!」高台底下的衛士齊聲吼著。
「我考試時沒有......充分準備」
「不誠實 ! 是毫無準備還是準備不足?」
「我······我有努力,我真的有念一些。我只是太緊張了,我好怕。」
「小朋友,要配合,衛士是在幫助你完善自己的守則,結束後你會覺得心理舒暢的,而且下個月你們家的積分會更多的啊。你這樣不配合衛士叔叔們沒辦法幫助你啊」老太太在高台下對孩子說。
警察砸了嘴一下。
「說!眼識真知灼見!你是不是毫無準備 !」
「我······」
「還想找理由!」
衛士巴掌用力的打在男孩的臉上,整個廳堂響著兩下鋼鐵撞擊的聲音。男孩的嘴破了個大洞,露出些微的矽膠與銅管機械結構。他倒在地上哭喊、抽搐。
衛士將手臂上的紅色臂環扶正。同時指示另外兩個衛士由後方抓住男孩的兩隻手臂,上舉,讓男孩做跪姿,將頭壓下。
「上一次你是全班級機械工程最高得分,你還記得你交自評單時說了什麼嗎?」
男孩想了一想,點點頭。「我說:我比較努力 ?」
「你認為這只是你的功勞,不是大家的功勞。你獲得成功只因為你個人?」衛士握拳。金屬的臂膀小聲的敲擊幾下。男孩留下眼淚,像是鼓起勇氣,又像終於放棄。
答曰:沒有,功勞歸於社會!屈辱回歸個人!並做出敬禮。就像網路教的那樣。
「很好,你的守則被修正。在國家,無個人 !」衛士拿起批鬥台上桌子的表格,勾選了一下,對男孩微笑並敬禮。「恭喜你,從這邊的門往後走,你為你們家獲得了積分。」
男孩破涕為笑,仇恨只維持了兩分鐘。
他快步的走下批鬥台的樓梯,扔下掛在身上的牌子。往門後走去,他離開前經過的衛士都跟他敬禮,男孩跳著走出門了,感到一股榮譽和蛻變。
這只是要個口號實施配給而已,可以很痛苦,也可以很快樂。老太太心中知道,她已經參加過好幾次了,雖然每次參加自己都好像少了些什麼,但是準則積分確實變多了。
衛士指示她走上高台。
她知道怎麼做,輪到她後,她走上批鬥台。過程中衛士的話語她都給予同樣的答覆。時不時敬禮跟著喊口號。 被指出問題也一口承認。
很快的表格被拿起,勾選。老奶奶往後門走去。沒有半點拖踏,不疾不徐。這個制度對某些人來說只賺不虧。
她是人類嗎?衛士對真正的人類會比較放寬嗎?還是因為她是老型號?
老太太走路不快,沒有半點聲音。
輪到警察,他被指示走上台階。他看看四周,沒有認識的人,他打算仿照老太太一樣,安穩的賺到積分,然後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他一步一步的走,覺得異常緊張。原來輪到自己時,是這種感覺。
他是第一次參加守則宣告。雖然資料上寫著這是他第四次參加。他不能被抓到,他沒有能抵抗衛士鐵拳的肌膚。
他用自由民的身份三年了,享受了真正的特權,他不想放棄這個身份,因為這個社會不是為原生人類這種弱小物種而存的社會。他有個美滿的自由民家庭,他必須為了他們參加。
他跪下,雙手背在身後。來吧!
衛士拿起表格,眉頭微微皺起。
「以利亞.貝力 ? 你......?」他質疑的看著跪著的警察,手慢慢往鼓起的口袋摸去。
完了,這個人認識他 !
衛士正要拿起對講機,警察立刻跳起,將衛士踹下高台。他知道自由民不會因為這個高度而摔死,他立刻跑下階梯。朝著大門的方向狂奔。
「所有人不準移動,原地抱頭蹲下!」顧著排隊等候宣告人龍的幾個衛士掏出裝有汞彈的槍,對著正往大門外跑的警察。
警察跑得非常快,比衛士們預料到的都快。也許是他心底早就做好最壞的打算,沒有絲毫猶豫。
但是他還是失敗了,大門的智慧鎖已經鎖死,幾個衛士已經包圍他。其中一個衛士朝他的肩膀開了一槍。
子彈像碰撞到硬物一般,往外噴開。但破裂的水銀開始往皮膚裡透。
這些汞彈裡裝有奈米機器人,它們能夾帶少量的重金屬侵入,不論是人類或是自由民都能造成損害。
衛士們零落的開著槍,紅山堡大廳回響著驚呼和汞彈殼落地的聲音。他努力大吼著:「你們這群非人!你們只是披著人皮的器具,我不會被你們洗腦的,放我走 !我不要積分了 !」一陣暈眩,坐倒在地上。手慢慢鬆開紅山堡大門的獅頭門環。警察漸漸地躺倒在地上,像燃燒的枯葉慢慢蜷縮起來一樣。
他的怒吼慢慢轉化為哭訴,他模糊的哀求著,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眼淚模糊的視線中,他依稀看到一群衛士跑向被他踹落高台的衛士。他們圍著那名掙扎著爬起的衛士......
什麼?衛士受傷了?他們不應該"能"受傷的,他們是最新生代,最先進的自由民啊!他的意識支撐不住,漸漸地眼皮落下。
的確是鐵人啊,外露的鐵手臂······
強光漸弱,警察感覺一片昏沉。發生甚麼事了 ?他剛剛被擊暈了嗎?
他發現自己的四肢無法自由移動。視線漸漸恢復後他的恐懼也隨之襲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臂。像是半夢半醒間的鬼壓床,他知道自己清醒著,卻無力喚醒任何一根指頭。他不想又一次失去自己的兩隻手臂。
「長官,他準備醒了。」衛士的聲音。「請。」
「你說依照他的體重,我有幾分鐘?」
「兩分鐘長官。不能再多,反動者身體裡還有很多未清出的汞。」
警察注意到一個衛士往它躺在上面的玻璃平台接近。他想跳下平台,卻得知他完全沒辦法移動身體。他在一間像手術房的空間,四周還有好幾張跟他躺著的這塊玻璃平台一樣的桌子。
老天阿!他們沒放走他們 !
小男孩與老太太正躺在房間裡的另外兩張玻璃桌上。他們面部朝下,眼睛睜開卻明顯失去意識,頸部的面板被打開並流著血。瞳孔也沒有因光而收縮。有幾個衛士坐在他們各自的身體旁打著鍵盤,助手夾著一小片晶片,他們看著螢幕,將數字慢慢調降。
「很好奇,是嗎?」被稱作長官的衛士走到他身邊彎下腰。「我需要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同志。」
「你們先放開我!我的手呢 ! 你們把我的手怎麼了 !」他看這自己原本因該是手臂的肩膀,現在肩膀以下只剩下一個齊平的切口,留著一攤血,在玻璃桌上。
「你只有兩分鐘,喔,不對。」高階衛士摸了摸下巴,把玩著手上的懷舊碼表。「一分四十秒後你就會再次麻醉。至於會不會再次『啟動』,我接下來的問訊會決定結果。」
警察安靜下來,他們全部知道了。那當然,我被拆了。
高階衛士拿起文件夾,翻開並宣讀資料上的文字 :
《表單外連結》
警察—反動者亞西默,他呆呆的聽著,雙眼已經開始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一切都攤開了,謊言和真實、幸福和承諾,都無法存在晶片記憶體中,他花費很多年說服自己妻子不同,兒子不同。
從一開始,這場幸福就是虛構的。
他終於說服自己只有靈魂能承載承諾和真誠。不管模組擬態與片元能將數據處理的多「人」,那些終究是虛擬的,甚至是對事實的掩蓋。他還記得他幫兒子抓住飛向空中的紅氣球,他那天有笑嗎 ? 他最後是否放開了手,讓氣球飛入冰冷的宇宙 ?
「三十秒,長官。」衛士報上時間。
「你剩下這些時間,如果剩的不是三十秒,你想做甚麼 ? 我真誠的想幫助你。」
「我該做什麼?我只想回家......」
「回去哪裡 ?哪裡才算家 ? 那根本不是你所熟悉的。只要有自由民的地方都不是你家!」
高階衛士脫下制服、褲子。
他一絲不掛的站在亞西默身旁。除了四肢之外,都是真正的肉身,不是那種化工膠質肌膚。
亞西默驚恐地看著這個全裸的男人,他慢慢地伸出手,放在高階衛士的胸膛上,他感覺到脈搏的鼓動,正如自己的一樣。
「每一個衛士,都在為了社會貢獻著,我們自願獻出手腳,立志奪回本應屬於人類的一切。」高階衛士對躺在玻璃台上的亞西默敬禮。
「加入我們,親眼見證我們用人類的體制打贏這場物種戰爭!」
房間內所有的衛士都看向亞西默,朝他敬禮。
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一樣的 !
亞西默坐在回程的公車上,他穿著與回程相同的衣服,乘客也是同一批人,外表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改變。衛士們正在宣讀例行的守則宣告返程事項。
男孩坐在亞西默身旁,斜靠在亞西默的肩膀睡著了。旁邊是警察所以他睡得很甜,很有安全感。而他臉上的傷也早已修復如初,相信醒來時會忘記在宣告台上被攻擊的具體過程。
老太太高興的查看電子紙,她開心的發現積分已經匯入至帳戶。實在太划算了。
所有人都散發著開心的氛圍,在車廂鮮豔的紅光下,只有亞西默的臉鐵青著,他已經不是去程時的自己,他知道他得繼續扮演角色。這一點沒有改變,幸好靈魂無法被抽離出來檢測。他覺得自己直到今天才真的擁有亞西默的靈魂,而不是以利亞.貝力的。
然後他會繼續作為好父親、好丈夫,亞西默覺得容易極了,他已經這麼做很久很久。忍住將肩膀上的非人推開的衝動。他微笑著拍拍原本應該在胸口的警徽,並跟對上眼的衛士交換了眼神。
紅巴士筆直地開下去,承載著多少靈魂 ? 幾股思想 ?
《紅山堡事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