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羅曼蒂克、山洞比喻、上帝之城、永恆、疏離、不可知論、圖書館、獨角獸、錢德勒、卡佛、海、深潭恐懼……
十七歲的年紀,誰都不是誰。這種青春時刻,故事裡的他不需要名字,連星辰大海都是心動絮語的鋪墊罷了。那樣的時期,女孩再次提起那座隱蔽小城。就這樣,城有了環圍的高牆。後來男孩寫出不具名的世界中,那座祕密小城的故事。
男孩將進入他不想在場的世界,在所有「我」與「他者」那找到適當的言語,返回。
這次的故事,他寫給無法自然融入背景,有疏離感的人。這樣的人如漂泊實體,疲憊地懸掛在兩個或更多世界。他即便「出」了山洞,理由卻永遠待在腦內,無疑宣告了一種封閉性。
中文版較難看出他的設計,日文版是僕(ぼく)與私(わたくし)的與俺(おれ)作敘事主體的區分。這次敘述手法刻意在故事過程使身份模糊,界線清晰到不分。也正是本作形式與內容的互相闡釋的高明之處。繁中版沒以排版提示,略可惜。第一部是非線性敘事,奇數節講述理型世界的城內生活;偶數節重點回憶影子的現象世界,不過其中也有例外;而 〈15 〉主述者是以前在城外去聊城內的事,我喜歡這樣的寫法。後來的敘事會比較直接、順暢。
Doppelgänger 德語單詞,意為幽靈般的活人替身,更常見的是指長得與其他人一模一樣的人等等冒名頂替者。它的原意是「雙行者」。現代常稱孿生陌生人,分身這個 Trope(套路)的目標在於:透過近似他者認識自己。
常見的分身類型:
你覺得第二部份的「我」是本體還是影子呢?影子又有怎樣的現實意義?
要認識主體,也得認清楚主體與背景的關係。《城與不確定的墻》直接繼承的背景便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
這兩個作品的最大區別在於穿透世界的態度。也就是說《世冷》更被動,都是在壓迫下才進入其他世界,即便痛苦與掙扎,都是作為感受的被動承受者。
《城牆》帶著執念,不僅是對於敘事者「我」,對於村上春樹本人也是如此。《城牆》的筆調相比於「半硬派」的《世冷》仍然突顯出手段主動性——只要「相信」另一邊有他者承接自己,便能穿過世界。這部作品裡有將自我他者化的心理手段,村上春樹的超現實特徵是為回應角色的執念,我們翻過城牆但緊接著還有另一道牆,似乎在兩個世界裡,無論現實還是現象,隔閡都存在。逃是逃不掉的,我們存活於鴻溝峭壑間,如同一次次、一波波的噪音。即使聽覺疲勞,也只能間歇性面對。
村上春樹對此作「原型」的未竟之志,是執念也是起身面對。
我想,《城與不確定的牆》是一次雙向實在性的並立和解。
沒有影子的光,不是真正的光。
接下來我們回到本作專屬的重要象徵做延伸思考。
「界限之內」的討論是城。有什麼東西必然是真的?我想關鍵在「排中律」。
這樣的事情沒有現實意義。不過正因為徹底排除一切經驗現實,必然性就出現了。
城內居民說「城」是由矛盾構成的,因為矛盾式與重言式可說是判斷的基石。簡單來說,我們無法在現實中找到能真正劃等號的事物,除非他是抽離現象的「等號」。
「要麼存在獨角獸,要麼不存在獨角獸。」這句話是真的,且無論是否有獨角獸都是真的。類似地,我們不需要知道小城存在與否,就知道「既有小城又沒有小城」這句話不對。這樣的討論都是嚴素苦悶的必然真理,只有邏輯學家關注。第一個例子是重言式 ( 恆真 ),第二個矛盾式 ( 恆假 ) 。另外一個叫明顯的地方是「黃色潛水艇少年」也讀了《維特根斯坦論語言》。
提到二分哲學,我們自然聯想到柏拉圖的山洞預言,不過還有一位在象徵上更貼近此作的哲學家,他繼承柏拉圖二分,還加入了城、時間等意象。他是中世紀的神學家希波的奧古斯丁。
聖奧古斯丁認為這兩座「城」存在人類歷史中,這是對永恆的一種執念,區別出不動的觀念與流變之相。村上春樹則拒絕「只選其一」,他認為馬奎斯是不需要生者與死者區分的小說家,現實與非現實雜揉在一起,只是把所見所聞記下來。村上春術也要在此岸與彼岸間慢跑,以不確定回應信仰,以或然回應必然,以執念回應執念。
城內的鐘沒有指針,時間存於別處。外面的經驗世界才有時間。不只上面兩個場所和柏拉圖的承接,聖奧古斯丁率先將歷史考慮進哲學,他以神引導世界進步的「線性時間觀」著稱。城裡是真實的實在,人們口中所說的話語只具備原初意義,事物與概念各自停留在固有場所,於視線周圍堅守規則,甚至獨角獸們的路徑都被嚴密定下,本來千變萬化的符號象徵被文法所規定著。
以前有遠多於現在的人居住在這座城,小城在某一刻驟變,大部分居民棄城而去。他們慌慌忙忙,幾乎將全部傢當丟棄在原地。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認為村上春樹在此書試圖引出思想史的發展、沿革,城裡的文化跡象呈現出後現代思潮逼退傳統理性的狀態,同時藉小城的風土民情,點出理性思潮中常有的象徵,意識潛流的黑潭水、去時間化傾向、美好幻想的獨角獸及沉眠古夢。這些都和道理、規則待在一起,符號受規則限制,而那些不符合規則的便直接死去。
真實仍不完美。一切理想戛然而止,女孩離去,男孩脫離。他憶起她脫口而出的溫柔,被高達八米左右的堅固城牆毫不懈怠地守護起來,可是無論小城的象徵如何真實,對當時的男孩來說,象徵只是象徵。
不過我自己並未目擊過這般光景。我只是從你口中聽到了這樣的故事。
我想從「編造」象徵的角度談談下面的牆與隔閡。
現實講究證據,卻沒有證據顯示小城存在。關於「界限本身」的討論我歸納為牆。故事中,八米高的牆不是任何人打造的,它一開始就存在。牆能自由改變形狀與位置,而作為影子的實體無法入內,只能在牆外勞務。這樣依賴證據的經驗思維,便是理性與實際的區分。也是男孩與女孩之間以語言豎起的隔閡。
你想要表達的意思,我能理解,然而我自己卻不那麼認為。畢竟可能性無非只是可能性而已。而坐在你身邊,切實感受到你身體的溫暖,與你兩手相握,躲在樹蔭下偷偷親吻,可遠遠要好得多。
主角一開始雖然與心儀的女孩聊那個世界的一切,卻把小城的話題作為對方創作的徵兆。第一部時他說,那座小城原本就是編織出來的,或說是從前就存在於內心的東西。不過將它逐漸化成肉眼可以看見、語言可描述的東西,也要經過努力。他將對方重要的世界看作創造,於是「區分之牆」將兩人分隔開來。檢索遺落的回憶,忘記順序的上下文,都是不確定性的體現。
讀者和敘述主體一併懷疑故事描述時,那道牆也在讀者與作者間立了起來,這是村上春樹擅長的不確定敘事,讓象徵阻礙象徵,世界就此分開。
至於「動態」的性質也帶來隔閡,闡述本質上就是動態。然而移動會改變距離,沉默會堵塞言語。他提到——女孩不想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不動,她為了移動本身而移動,男孩在一旁保持步調一致,也守護沉默的空間。他覺得這種無窮盡的「模糊空間」要是被置換成唯一現實,女孩大概會感到痛苦。
村上春樹透過第二部故事裡的女店員,回應現實中的隔閡。她在閱讀《愛在瘟疫漫延時》,村上在後記提到《城與不確定的牆》是新冠疫情期間動筆的,那時口罩將世界隔成個體與群體、陽性與陰性,人和人之間瀰漫消毒液與肅靜。除了「瘟疫」之外,恐慌和不實資訊也相當虛幻,當年無疑既魔幻又真實。
與女店員之間的羅曼蒂克也有交流問題。柏拉圖式愛情的主題吸引著我們,這樣懸擱著的慾望是動態還是靜態的呢?吸引卻不索求,是不確定性的魅力吧。男人在故事中有些微陽具尷尬,女人則以緊身內衣回應,她的「緊塑內衣」在此是親密接觸的壁壘,是親密關係中對待不安全感的隔離措施。
他們被某種假說性的東西阻隔——內蘊堅硬的物體。這也是牆那樣的東西。
牆真的存在,那是一道時刻變幻不定的牆。未來的選擇太多也會造成阻礙。弗諾.文奇的經典比喻:通往未來的道路在被人類發現並理解之前是90度垂直於地面上的,在人們看來就像一堵高牆。根據場合不同、對象不同,牆會改變其強度,變幻形狀。
牆像活物一般,它是話語和無法囊括的剩餘。
在我們年少時期,本來都很好懂的,後來日漸複雜的語境裡,話語開始言不達意、口是心非,我們感覺到自我慢慢被象徵掌控,而非掌控象徵。
「一個症候被視為一個陷溺於身體的語詞。」
小城中,村上透過年老的守門人,有這樣一段:「我花費漫長歲月,一直尋找適當的言語,想就自己親眼看到的景象,給自己一個解釋。我翻遍了所有的書,請教過所有賢者,可是始終沒能找到我尋找的言語。並且,因為找不到正確的詞語,找不到適當的語句,我的苦惱日漸加深。」
這是焦慮根源,心和身體有點距離,它們沒待在同個地方。為了減輕無法囊括含意帶來的痛,被壓抑的念頭必須與其他象徵做鏈結,讓這些念頭獲得新轉譯。因此,作者連同敘事者的「我」在內外世界,尋找「妳」的象徵與身影。
世人如一息,時日若流影 ——《詩篇》第144篇 第4節。
第二部的敘事場所圍繞著一座有天井的「真相圖書館」。
村上春樹和河合隼雄對談過,讀者在《城與不確定的牆》裡不難發現榮格學派的蹤跡。當第二個「我」接觸圖書館時,我們被告知這不只是一個收藏大量圖書的公共場所,這裡必須是能接納失去心靈的特殊場所。
任何命運,無論如何漫長複雜,只反映一個瞬間:人們頓悟自己是誰的瞬間。
——J.L·波赫士
第二部的「我」遇見了子易先生,也知悉了他的故事。「我」盼望與他討論更多,無論是圖書館的事務也好。讀這段時,我自然地將「智慧老人」原型套用在子易先生身上。他代表內在的智慧、洞察力和指導力量。這原型常出現在神話、童話和夢境裡,以長者、導師或顧問的形象出現,提供忠告、指引。
不過作為子易辰也這角色,他也有自己的命題。他曾經對「分居婚姻」的不確定性感到擔憂,對於女友不知何時會離開自己而去的不安,始終繞在心頭。子易先生對自己的男性魅力沒有自信,長裙和阿尼馬內在性別的平衡也相當有意思。他身上累積了喪失一切的痛,他曾經與第二部的「我」一樣,疏離於世俗之城。唯有妻兒能將他繫住兒不至逃離。可是他們都先走了,留下他最稀薄的實體,詩一般在圖書館裡梭巡。
智慧老人是接近「自性」(Self)的原型,是個體追求自我實現和整合的過程。他與小城中的年邁守門人一樣,受傷卻仍在乎著。
少年一個人就能成為一座獨立的圖書館。他是終極的個人圖書館。
這位少年總穿著一件印有黃色潛水艇圖案的夾克,因此被稱為「黃色潛水艇少年」。至於讀書,他喜歡閱讀厚重的書。他的大腦內進行著什麼樣的操作,無從想象。從《家庭醫學百科》到《維特根斯坦論語言》各不相干的片段在他腦海裡有機結合化作巨大的「智慧柱」。他出生於富裕家庭,可能受到過嚴格的規訓,但是造成反效果,他在餐桌禮儀方面粗魯無禮。
他憑藉直覺察知各種事態,卻只在自己想說話的時才說話,言談往往是象徵性的。 當他不願意說話時,就用寫的。他與子易先生親密接觸,同樣作為圖書館的「原型」他也能感覺到子易先生離開了這世界。他,也將離開。
「永恆少年」是來自拉丁語 Puer Aeternus,意為「永恆的少年」。代表追求自由、理想化生活和不受束縛的年輕精神,但也伴隨著逃避責任和拒絕成長的傾向。總是尋求新的刺激。
第三部的「我」與少年本為一體,兩人終究還是融合了。村上在後記提到他想一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覆蓋」的概念,這次則是「還原一體化」。他們補足了彼此不足的部分。
夢與象徵是事實與真實間的橋樑,在這部作品中,我們得知村上怎麼定義「意識」。
他說,所謂意識,就是指大腦本身對大腦之物理狀態的自覺。
那麼,在作家年老之時做著青春幻夢是否缺乏自覺?
我想答案是也不是。他確實老了,即便故事永遠青春,最後也只能靠回溯滲透一絲對年輕肉身的嚮往。但他在這場夢裡找到了方式與「年老」相處,這是他有意為之還是創作的自動潛流,我不知道。
做夢對我們而言,與現實世界裡實際發生的事情處在同一水平,夢向我們傳遞很多東西,是心靈的結構揭露;相反的,若如實相告、全盤托出,便是確定性的終結,失去了動態。不找一個靜態的意向,倒能享受「各向異性」。
村上春樹看重這種靈感迸發的創作而非自我的復甦。故事裡的水潭如潛意識,水潭與牆外世界直接相通。鑽進潭底的洞窟,從牆底下游過去的話,就能到達外界。
在村上春樹的光影之路上,永恆如一日。
每個人都想隨前行,可是想要時間暫停,想要身體年輕,下頜線變回銳角,腰身緊緻。可在每個坦承的瞬息下觸摸臉面,幾乎覺得那不是自己的臉。我們在流變小河與一切皆一之間掙扎。而村上春樹、大衛林區這樣的創作者提出——實際上,我們曾是某個「別人」也未可知。
那橘黃色的火焰,給了我的心以平靜的暖意與安寧。恐怕遠古時代的先祖們也曾同樣在洞窟深處面對著火焰,為自己從刺骨的嚴寒和兇暴野獸的利齒前得到片刻的保護而深感安心吧。寒夜裡紅光閃耀的火焰之中有著某種東西,能夠喚起深深鐫刻在遺傳因子裡的集體記憶。
自己也是複數的整體,孤單也是狂歡。
每個自我都是社會的碎裂原子,每個能聲稱為世界的東西,都與那些不相關的誰相關。有人是這樣相信的,可村上不是,或不在乎。在日本他不算日本作家,在日本之外他卻是個日本作家,他得習慣吊詭與不可知的事情,因為他人在哪,牆就在哪,八尺高的隔閡比比皆是,只得依勢兩面倒。
他這代的日本二流作家,有個奇怪作風,明明與自己無關的傷痛事件卻總在人前強自解剖、剜創。他就不同了,規律的慢跑著,諾貝爾獎也陪跑十年有餘。其實不用戰傷也知道哪裡都是高牆,無論現實或現象、真實與真相,隔閡一直存在。傷痛是逃都逃不掉的生活本質,不過得認清楚痛處。
只有閱讀,能優雅的請自我讓座,與他者並肩。
「所謂超越了我的意志的、更為堅定的意志,並不是在我的身外,而是就在我的心裡嗎?」
「拾起讀者身份時,我們在找尋什麼?」村上回到這個關於讀者身份的基本問題,並將圖書館這地方作為尋找的希望之地,這裡的人都是拋棄者與被拋棄者,藏著去向彼岸的祕密心思。他們在老圖書館的天井下,與昔者、來者對話。這些精神實體在圖書館的重複結構中暫時棲居,如同讀者在書頁的存在也只是逗留,最後只能將精神拉回到自己身上。故事結尾,「我」又成為別人的影子。那麼,當你拿起此書,你在尋找什麼?
現實可能不只一個。所謂的現實是要從幾個選擇中,選出自己要的才行。
如故事末的吹熄燭火,透過幾個黑幕轉場,「我」融入了黑暗,對黑暗的態度也逐漸改變,稱其為溫柔……我們能以自身意志進入奇妙小城,當然也能以自身意志返回,擁抱自己的影子,也接受關於自己的負向事實。
無論如何疲勞,只得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