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煮好兩杯濾掛式咖啡,端了一杯給我。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連珠炮似地提問:
「妳什麼時候開始賣股票的?」
「去年11月啟動減碼,來日本前最後一個星期五買掉最後一批,前前後後大約兩個半月。賣股票很快,下單幾秒鐘就完成。猶豫的時間比較久,畢竟有的股票甚至抱了二十年,多少有點感情。」
「什麼動機讓妳把股票全賣掉?」
「嗯,一開始只是例行的年度調節持股水位,這幾年我堅守不抱太多股票過農曆年,經驗告訴我,過完年後的產業淡季大部分都還有機會用更低的價格撿回來;可是,後來我跟幾位朋友吃飯,他們對『存股』的狂熱,連以前不碰股票的生手都砸了五百萬進場,大盤指數超過一萬兩千點,屢屢突破歷史新高,市場像鍋煮沸的滾水,我感到台股危機四伏;還有,存了二十年的中鋼帳面報酬數字終於翻正了,我想在高檔落袋為安,日後另作打算;同時,我也觀察到美元來到歷年相對低檔的價位30元上下,我覺得這是很安全的買點。所以找了一家有短天期優利定存的銀行,把資金從股市轉到美元定存去。本來圖的只是年息3%、三個月的休息停留,不過,這下子看來,除了有機會賺到利率與匯差之外,更重要的是,我避開了武漢肺炎疫情對全球的金融衝擊,這是當初完全料想不到的紅利。未來,我會帶著更雄厚的資金,以更便宜的價格,重新踏入台股市場。」
一下子解釋了這麼多,我連喝幾口咖啡。汁液嚥下喉嚨,香氣往上擴散到鼻腔,整個呼吸道瀰漫著美妙的花香果香,留在舌尖上的口感是微酸中帶著微甜,恰好是我喜歡的淺烘焙好滋味。
「所以,不是靠運氣。」先生下了結論。
「當然,絕對不是靠運氣!就像你每年編列幾億美元的部門預算,每個環節都得一而再、再而三仔細思量。踏入台灣股市二十幾年,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樓塌了,金錢如潮水般來來去去,熬過好幾次大崩盤,尤其在2008年金融海嘯過後,我一直在學習如何鎖住獲利,演練如何幫自己的財務投資築起安全的防火牆,將這種無法預測的非系統性風險擋在自家門外。這次,我終於成功演出了完美的高檔獲利了結!」
想起這十幾年來的戰戰兢兢,真令我泫然欲泣,感慨萬千。
「妳現在手中持有的零股,值多少錢呢?」
「我看看。」我輸入密碼,登入手機中證券公司APP,馬上連上帳號:「如果以台灣封關的收盤價來說,大概台幣七十萬左右。」
科技的進步,讓投資有如科幻電影般超現實。此刻,我人在日本金澤查看幾天前封關的台灣股市狀況;去年夏天,我躺在美國加州國家公園優勝美地的旅館床上,邊滑FB邊監控手中持股除權息走勢。不論身處天涯海角,只要有隻智慧手機,只要能連上WIFI,隨時隨地都可以處理買賣投資。過去必須盯著有線電視畫面,打電話去證券公司請營業員代為下單,那些遠揚的往事,依舊歷歷在目。
總括來說,比起一九九九年剛踏入台灣股市的那個古早時代,網路與智慧型手機問世,對金融投資市場的影響,無疑是利大於弊。對投資人來說,資訊揭露更透明,取得更容易,大大降低有心人士的吹抬炒作。有志投資的平民百姓,透過網路,不論是事先做功課,或者進行投資管理,都變得相當容易。
「七十萬,不少耶!」先生語帶驚喜。
先生真容易滿足。我聳聳肩,輕輕嘆口氣:「還好啦,畢竟滿多股票都已經持有二十年了,配出這點股利,剛好而已。」
二十年間在股海怒濤中,我如一葉扁舟般載沉載浮,箇中艱苦與喜樂,很難與外人道也。從不投資台股、專注本業的先生,應該完全無法理解過去那麼多年來,我的心,我的腦,經過多少質變與量變。現在站在他身旁的這個我,已經不是當初他第一眼見到的那個讓他一見鍾情的女人了。
「那妳現在總共有多少現金?」
終於,到了掀開底牌的時候。
2003年夏天結婚至今,我們一直是財務獨立,各管各的帳戶,井水不犯河水。這個家所需要的基本運作,房貸水電瓦斯,都由先生負擔,剩下的年薪都是他自己的。我負責家務與育兒,戶頭裡會有先生按月匯入幾萬元的零用金。前十年一個月兩萬,經我抗議,五年前一口氣調升為六萬,外加一年兩次國外自助旅行。由女性主義者的眼光來看,這無疑建築在勞務交換基礎上的婚姻。不過,婚姻是很複雜的事情,絕非單純用權力鬥爭的角度可以釐清。
總之,這是結婚以來第一次,先生問我有多少身家。我該誠實告訴他嗎?
我凝視著先生的丹鳳眼配上希臘鼻,疑惑著這兩種東西方截然不同的人種特徵,如何能湊在同一張臉上呢?眼前的這個男人,我從2002年秋天認識他,至今超過18年了。這十八年來,不敢誇說婚姻關係琴瑟和鳴,不過足以透徹理解彼此的性格了。整體上來說,我們兩人都是克勤克儉,物欲淡泊,低調行事,重視心智修養的入世之人。
先生的財務雖然自成獨立系統,但,我每一季都會記錄家庭資產狀況,每年做一份投資摘要,向先生問數字,他大致上是誠實以對的。(大致上,不是百分百,有些數字著實難以估算,例如:銀行理專推薦的儲蓄險,公司配發的選擇權。)他對家庭與妻小而言,無疑是忠實穩重的靠山。雖然我常說我不靠先生養,我花的都是自己賺來的。但,正因為先生任勞任怨地擔起養家的重責大任,才讓我無後顧之憂的專注投資理財。
你的,我的,我和他分得清清楚楚。但在法律上,夫妻財產是共有的。若從我的信仰的眼光來看,我們各自奮鬥的一切,其實都只是上天暫時交給我們保管,總有一天終會塵歸塵,土歸土。
如此想來,也沒什麼不好說的。